孤独温暖旅程
发布时间:2019-02-19 11:07:25
有一個冬天,在京西賓館開會,好像是吃過飯出了餐廳,一位個子不高、身着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們走來。旁邊有人告訴 我,這便是汪曾祺老。 當時我沒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願意突兀地認識。但這位灰衣老人卻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着,慢悠悠地說:“鐵凝, 你的腦門上怎麽一點兒頭發也不留呀?”他打量着我的腦門,仿佛我是他久已認識的一個孩子。這樣的問話令我感到剛才我那顧忌的多餘。我還發現汪曾祺的目光溫 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對于人類和生活的一些看法。不久以後,我有機會去了一趟位于壩上草原的河北沽源縣。去那裏本是參加當地的一個文學活動,但是鼓動着我對沽源發生興趣的卻是汪曾祺的一段經曆。他 曾經被下放到這個縣勞動過,在一個馬鈴薯研究站。他在這個研究馬鈴薯的機構,除卻日複一日的勞動,還施展着另一種不爲人知的天才:描述各式各樣的馬鈴薯圖 譜——畫土豆。汪曾祺從未在什麽文字裏對那兒的生活有過大聲疾呼的控訴,他隻是自嘲的描寫過,他如何從對于圓頭圓腦的馬鈴薯無從下筆,竟然到達一種“想畫 不像都不行”的熟練程度。他描繪着它們,又吃着它們,他還在文中自豪地告訴我們,全中國像他那樣,吃過這麽多品種的馬鈴薯的人,怕是不多見呢。我去沽源縣 是個夏天,走在雖然涼快,但略顯光秃的縣城街道上,我想象着當冬日來臨,塞外蠻橫的風雪是如何肆虐這裏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樣捱過他的時光。我甚至向當 地文學青年打聽了有沒有一個叫馬鈴薯研究站的地方,他們茫然地搖着頭。馬鈴薯和文學有着多麽遙遠的距離呀。我卻仍然體味着:一個連馬鈴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 家,對生活該有耐心和愛。一九八九年春天,我的小說《玫瑰門》讨論會在京召開,汪曾祺是被邀請的老作家之一。會上谌容告訴我,上午八點半開會,汪曾祺六點鍾就起床收拾整齊, 等待作協的車來接了。在這個會上他對《玫瑰門》談了許多真實而細緻的意見,沒有應付,也不是無端的說好。在這裏,我不能用感激兩個字來回報這些意見,我隻 是不斷地想起一位著名藝術家的一本回憶錄。這位藝術家在回憶錄裏寫到當老之将至時,他害怕變成兩種老人,一種是俨然以師長面目出現,動不動就以教訓青年爲 樂事的老人;另一種是唯恐被旁人稱“老”,便沒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證實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汪曾祺不是上述兩種老人,也不是其他什麽人,他就是他自己, 一個從容地“東張西望”着,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愛的老頭。這個老頭,安然迎送着每一段或寂寥、或熱鬧的時光,用自己誠實而溫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 性的故事,撫慰着常常是焦躁不安的世界。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創造出的“熱鬧”日子,是爲了派遣孤獨,還是一種難以排遣的孤獨感是他覺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撫慰呢?前不久讀到他爲一個年輕人的小說集所作的序,序中他借着評價那年輕人的小說道出了一句“人是孤兒”。我相信他是多麽不樂意人是孤兒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記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帶回宿舍,精心晾幹(可能他還有一種 獨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來。待到年節回京與家人做短暫的團聚時,他将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并親手爲家人烹制了一份鮮美無比的湯,那湯給全家帶來了意外的歡 樂。于是我又常想,一個囊中背着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獨,從塞外寒冷的黃風中快樂地朝着自己的家走着,難道僅僅爲了叫家人盛贊他的蘑菇湯?這使我不斷地相信,這世界上一些孤獨而優秀的靈魂之所以孤獨,是因爲他們将溫馨與歡樂不求回報地贈予了世人吧?用文學,或者用蘑菇。
有一个冬天,在京西宾馆开会,好像是吃过饭出了餐厅,一位个子不高、身着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们走来。旁边有人告诉 我,这便是汪曾祺老。 当时我没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愿意突兀地认识。但这位灰衣老人却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着,慢悠悠地说:“铁凝, 你的脑门上怎么一点儿头发也不留呀?”他打量着我的脑门,仿佛我是他久已认识的一个孩子。这样的问话令我感到刚才我那顾忌的多余。我还发现汪曾祺的目光温 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对于人类和生活的一些看法。不久以后,我有机会去了一趟位于坝上草原的河北沽源县。去那里本是参加当地的一个文学活动,但是鼓动着我对沽源发生兴趣的却是汪曾祺的一段经历。他 曾经被下放到这个县劳动过,在一个马铃薯研究站。他在这个研究马铃薯的机构,除却日复一日的劳动,还施展着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天才:描述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图 谱——画土豆。汪曾祺从未在什么文字里对那儿的生活有过大声疾呼的控诉,他只是自嘲的描写过,他如何从对于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竟然到达一种“想画 不像都不行”的熟练程度。他描绘着它们,又吃着它们,他还在文中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这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我去沽源县 是个夏天,走在虽然凉快,但略显光秃的县城街道上,我想象着当冬日来临,塞外蛮横的风雪是如何肆虐这里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样捱过他的时光。我甚至向当 地文学青年打听了有没有一个叫马铃薯研究站的地方,他们茫然地摇着头。马铃薯和文学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呀。我却仍然体味着:一个连马铃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 家,对生活该有耐心和爱。一九八九年春天,我的小说《玫瑰门》讨论会在京召开,汪曾祺是被邀请的老作家之一。会上谌容告诉我,上午八点半开会,汪曾祺六点钟就起床收拾整齐, 等待作协的车来接了。在这个会上他对《玫瑰门》谈了许多真实而细致的意见,没有应付,也不是无端的说好。在这里,我不能用感激两个字来回报这些意见,我只 是不断地想起一位著名艺术家的一本回忆录。这位艺术家在回忆录里写到当老之将至时,他害怕变成两种老人,一种是俨然以师长面目出现,动不动就以教训青年为 乐事的老人;另一种是唯恐被旁人称“老”,便没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证实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汪曾祺不是上述两种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 一个从容地“东张西望”着,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爱的老头。这个老头,安然迎送着每一段或寂寥、或热闹的时光,用自己诚实而温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满灵 性的故事,抚慰着常常是焦躁不安的世界。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创造出的“热闹”日子,是为了派遣孤独,还是一种难以排遣的孤独感是他觉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抚慰呢?前不久读到他为一个年轻人的小说集所作的序,序中他借着评价那年轻人的小说道出了一句“人是孤儿”。我相信他是多么不乐意人是孤儿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记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带回宿舍,精心晾干(可能他还有一种 独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来。待到年节回京与家人做短暂的团聚时,他将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并亲手为家人烹制了一份鲜美无比的汤,那汤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欢 乐。于是我又常想,一个囊中背着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独,从塞外寒冷的黄风中快乐地朝着自己的家走着,难道仅仅为了叫家人盛赞他的蘑菇汤?这使我不断地相信,这世界上一些孤独而优秀的灵魂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将温馨与欢乐不求回报地赠予了世人吧?用文学,或者用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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