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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树

发布时间:2019-02-19 12:41:53

十歲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母親那時候還年輕,急着跟我說她自己,說她小時候的作文做得還要好,老師甚至不相信那麽好的文章會是她寫的。“老師找到家來問,是不是家裏的大人幫了忙。我那時可能還不到十歲呢。”我聽得掃興,故意笑:“可能?什麽叫可能還不到?”她就解釋。我裝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話,對着牆打乒乓球,把她氣得夠嗆。不過我承認她聰明,承認她是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給自己做一條藍地白花的裙子。 二十歲,我的兩條腿殘廢了。除去給人家畫彩蛋,我想我還應該再幹點别的事,先後改變了幾次主意,最後想學寫作。母親那時已不年輕,爲了我的腿,她頭上開始有了白發。醫院已經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沒辦法治。母親的全副心思卻還放在給我治病上,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很多錢。她倒總能找來稀奇古怪的藥,讓我吃,讓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别浪費時間啦!根本沒用!”我說。我一心隻想着寫小說,仿佛那東西能把殘廢人救出困境。“再試一回,不試你怎麽知道會沒用?”她說,每一回都虔誠地抱着希望。然而對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後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燙傷。醫院的大夫說,這實在太懸了,對于癱瘓病人,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沒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親驚惶了幾個月,晝夜守着我,一換藥就說:“怎麽會燙了呢?我還直留神呀!”幸虧傷口好起來,不然她非瘋了不可。 後來她發現我在寫小說。她跟我說:“那就好好寫吧。”我聽出來,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終于絕望。“我年輕的時候也最喜歡文學,”她說,“跟你現在差不多大的時候,我也想過搞寫作,”她說,“你小時的作文不是得過第一?”她提醒我說。我們倆都盡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那樣,抱了希望。 三十歲時,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了,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說又僥幸獲獎,母親已經離開我整整七年。 獲獎之後,登門采訪的記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認爲我不容易。但是我隻準備了一套話,說來說去就覺得心煩。我搖着車躲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想:上帝爲什麽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聽見回答:“她心裏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在樹林裏吹過。 我搖車離開那兒,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親去世後,我們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親住過的那個小院兒去。小院兒在一個大院兒的盡裏頭。我偶爾搖車到大院兒去坐坐,但不願意去那個小院兒,推說手搖車進去不方便,院兒裏的老太太們還都把我當兒孫看,尤其想到我又沒了母親,但都不說,光扯些閑話,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當中,喝東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們終于又提到母親:“到小院兒去看看吧,你媽種的那棵合歡樹今年開花了!”我心裏一陣抖,還是推說手搖車進出太不易。大夥就不再說,忙扯些别的,說起我們原來住的房子裏現在住了小兩口,女的剛生了個兒子,孩子不哭不鬧,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戶上的樹影兒。 我沒料到那棵樹還活着。那年,母親到勞動局去給我找工作,回來時在路邊挖了一棵剛出土的“含羞草”,以爲是含羞草,種在花盆裏長,竟是一棵合歡樹。母親從來喜歡那些東西,但當時心思全在别處。第二年合歡樹沒有發芽,母親歎息了一回,還不舍得扔掉,依然讓它長在瓦盆裏。第三年,合歡樹卻又長出葉子,而且茂盛了。母親高興了很多天,以爲那是個好兆頭,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過一年,她把合歡樹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時念叨,不知道這種樹幾年才開花。再過一年,我們搬了家,悲痛弄得我們都把那棵小樹忘記了。 與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樹吧。我也想再看看母親住過的那間房。我老記着,那兒還有個剛來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鬧,瞪着眼睛看樹影兒。是那棵合歡樹的影子嗎?小院兒裏隻有那棵樹。 院兒裏的老太太們還是那麽歡迎我,東屋倒茶,西屋點煙,送到我跟前。大夥都不知道我獲獎的事,也許知道,但不覺得那很重要;還是都問我的腿,問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這回,想搖車進小院兒真是不能了。家家門前的小廚房都擴大,過道窄到一個人推自行車進出也要側身。我問起那棵合歡樹。大夥說,年年都開花,長到房高了。這麽說,我再也看不見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後悔前兩年沒有自己搖車進去看看。 我搖着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時候隻想獨自靜靜地呆一會兒。悲傷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起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麽種的

合歡樹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作文做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 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去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母亲那时已不年轻,为了我的腿,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医院已经明确表示,我的病目前没办法治。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稀奇古怪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别浪费时间啦!根本没用!”我说。我一心只想着小说,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再试一回,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她说,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医院的大夫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瘫痪病人,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亲惊惶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留神呀!”幸亏伤口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 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她说,“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想过搞写作,”她说,“你小时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她提醒我说。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那样,抱了希望。 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 获奖之后,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认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我摇着车躲出去坐在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在树林里吹过。 我摇车离开那儿,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亲去世后,我们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个小院儿,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话,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到小院儿去看看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我心里一阵抖,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大伙就不再说,忙扯些别的,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女的刚生了儿子,孩子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 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那年,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含羞草”,以为是含羞草,种在花盆里长,竟是一棵合欢树。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母亲叹息了一回,还不舍得扔掉,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却又长叶子,而且茂盛了。母亲高兴了很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过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时念叨,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 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我也想再看看母亲住过的那间房。我老记着,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闹,瞪着眼睛看树影儿。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 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跟前。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这回,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伙说,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这么说,我再也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

合欢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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