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一】 生姜会不会开花。
发布时间:2020-02-16 22:47:23
涼生,就這麽狹路相逢 十三歲那年,我突然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 我習慣在半夜張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然而,在這黝黑的夜,一切隻是徒勞。 夜隻是這樣隆重的罩滿我身體,我縮在被子裏,小小一團。我想,我怎麽就一點也找不到别人小說裏所說的夜色如水的恬靜美麗呢?我隻能在半夜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母親柔腸百結的輕微歎息聲,還有涼生熟睡時所發出的均勻呼吸聲。 我看過涼生睡覺時的樣子,他喜歡側着身子,黑色的小腦袋埋在枕頭上,長睫毛像兩隻熟睡的天鵝一樣憩息在他閉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輕輕抖動,白色皮膚透着淡淡的粉,這種柔和的粉色皮膚在魏家坪這一帶孩子身上是極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識中,涼生是與我不同的,與整個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我喜歡在他睡午覺時,用初生的小草尖探入他的耳朵裏,看他被癢醒,我就貓着小身體,躲在他床邊,學我們家小咪貓叫幾聲。涼生眼都不睜,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裏含糊不清的說着,姜生,别鬧了,睡覺呢。 他叫涼生,我叫姜生。 四歲之前,他與我的生活沒有任何瓜葛。 四歲那年,一個陽光挂滿半個山坡的美麗午後,一臉疲色的母親把一個如同電視裏才能見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帶到我面前,說,姜生,這是涼生,以後你就喊他哥。 四歲,尚是記憶模糊陸離的年齡,我的眼裏隻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麽叫天災人禍!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這些天裏,魏家坪發生了一場慘烈異常的礦難!遇難的有四十八名礦工和兩名記者。在我眼裏,魏家坪的天還是那樣藍,水還是那樣清。所以當母親把涼生帶到我面前時,我一邊甩着清脆的童音喊他涼生哥哥,一邊背着母親沖他做了一個奇醜的鬼臉。 可能是我做的鬼臉實在太難看了,所以把好看的涼生給吓哭了。 涼生哭的時候用胳膊擋住臉,努力的憋住聲息。魏家坪的孩子哭起來可沒他這麽斯文,他們都是直接張着大嘴巴,哭得歇斯底裏驚天地泣鬼神。我對涼生的好感就從他這斯文一哭開始的。 涼生剛來的時候,非常喜歡哭,每天夜裏,我都能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小聲抽泣。 我就包着枕頭,挨到他枕頭前,在暗夜中,瞪着眼睛看他哭。夜色渾渾,我隻能看到他細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黑色的小腦袋不停的抖。 我說,涼生你怕黑的話,那姜生陪你睡。 他似乎對我沒有太多好感,邊抽泣邊抗議,誰怕黑了? 我就愣愣的站着看涼生哭。 他轉身,眼睛紅紅的,他說,有什麽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條小魚一樣鑽回被窩,挨到母親身邊,我說,媽媽,是不是城裏人哭的感覺比吃糖塊還幸福呢? 幸福是我學會的第一個詞語,但母親并沒因此表揚我,她給我蓋好被子,說,姜生,你記住,涼生是你哥!不是什麽城裏人!以後不能胡說,你一定要記住,涼生是你哥! 仿佛聖命難違一般,四歲時,我與涼生,六歲的涼生,狹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問,這個被喚作涼生的男孩,爲什麽會突然來到我們家? 隻能這樣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之戰 涼生來之前,父親總是很忙,隻有過年的時候,他回家看爺爺奶奶,我才能見到他。如此一算,我們不過見過四個照面。他高瘦,一臉寡淡的表情,對我似乎也無太多喜愛。這樣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歡他。不過,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親那樣老讓自己孩子騎在脖子上做大馬,我想我還是可以喜歡他一小下的。 母親看得出一個小女孩對男性家長寬厚懷抱的向往。依戀對于正在成長的孩子來說,是一種不能抹殺的天性。所以,她總是一邊忙碌一邊跟我說,姜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總在咱娘倆身邊。他是個大記者,每天忙啊忙的,姜生,你爸是爲了咱娘倆呵。 說完,她會抹抹額頭上的汗珠,沖我笑,嘴角卻是一個苦味道的弧線。 這樣的話她一直說到涼生來到那天。從此,她便學會緘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廢棄的枯井那樣,深深緘默在更多農活和操勞之中。 她給涼生做最好的飯菜,涼生卻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帶一絲膽怯,眼睛溜溜的,不時望向我。 母親看着胃口恹恹的涼生,轉臉對我說,姜生,你要讓着哥哥啊。媽媽去醫院看爸爸。 母親走後,涼生問我,姜生,媽媽生氣時會打小孩嗎? 我搖了搖頭,盯着他眼前的紅燒肉直流口水,閉上眼,胡亂扒飯。我想閉上眼睛的話,土豆塊我也能吃出紅燒肉的味。果真如此,土豆塊不僅有紅燒肉的味,而且還和紅燒肉一樣軟。我美滋滋的大嚼,睜開眼時卻見,涼生正踮着腳,那麽認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裏夾紅燒肉。 他沖我笑,說,姜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樣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沖他做鬼臉,這次沒把他吓哭。 吃過飯,我就帶着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場上捉小蟲子。見到北小武正在率領一幫小P孩玩戰争遊戲。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邊的涼生。他就喊我,姜生,那是誰啊?你小女婿嗎?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無心,甚至他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可涼生的臉竟然紅了,城市裏的孩子,臉皮是這樣的薄。 我把北小武從“碉堡”上拽下來,拉到涼生面前,說,他叫涼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着涼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這裏的頭兒。 涼生也笑,嘴角抹開一個無比漂亮的弧,陽光下,像個美麗的娃娃。 那天我們玩得很瘋。孩子總是忘事,涼生那天下午一直很開心,他捉了最多的蟲子。也忘記了哭。 隻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後面唧唧歪歪,姜生啊,你們家怎麽淨是這麽怪的名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頭子叫姜涼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誰叫姜涼之,可涼生知道。小孩子喊對方家長名字通常多有罵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隻是嘴貧而已。涼生卻不這麽認爲,他毫不客氣地對北小武動了拳頭。 他們倆厮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動手;涼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動手又動嘴,北小武被涼生咬得吱吱亂叫,他漸漸不撐,就喊我,姜生,奶奶的,你還不來救救我啊! 我本以爲北小武那幫小P孩會對涼生群起而攻之,沒想到他們更小人,隻在一邊靜靜的看北小武落敗,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風的話,涼生早被這些人毆打緻殘了。這是第一次我領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爲。我去拉涼生,我說哥,咱走吧。别咬了。 那感覺就像鄰居喚自己的大黃狗,大黃,别咬了!走! 涼生咬得太過投入,所以當我的手伸向他面前時,他也毫不猶豫地落下牙齒。直到聽到我的慘叫,他才驚覺,扔下一臉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姜生,姜生。我皺着的眉心漸漸的淡開,因爲,我看到了涼生眼角驚慌失措的淚花。 我皺着眉說,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礦難,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媽拉着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可比北小武滿臉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端茶倒水,不停的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面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牆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善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藤條打我一邊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裏的針啊!讓你小心做人,你怎麽就這麽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麽這麽欺負人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說裏描述的那種遭遇遺棄的女子一樣,軟弱唯諾。 藤條抽向胳膊上的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在門簾後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着鞭子。頭發散着,淚水飄落。而四歲的小女兒永遠理解不了她作爲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當他還隻是魏家坪一個無能的窮教書老師時娶了她,相依爲命!她爲了奉養他的卧病在床的父母,爲了不給他添生計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後,都無奈的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着她哭,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着眼淚對她發誓,将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後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時,卻在外面有了新歡,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着!纏綿着!甜蜜着!陶醉着!一個鄉下的農婦卻在遙遠的魏家坪忍受着!痛苦着!掙紮着!等待着!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并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爲公婆對她勤勞忍耐的喜愛與需要,以及她永遠不會幹涉在他風生水起的私生活中。 幾天前,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記者愛人一同來魏家坪的煤礦進行采訪寫實,卻被突發的礦難埋入井下,女記者死了,風花雪月沒了。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如今躺在醫院,生死難蔔。隻有下堂妻陪在病榻前。他吩咐她,把兒子接到魏家坪撫養,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是的,他無需請求她,隻消吩咐。有種女子,一生可悲。人生時可以欺,死後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着發,落着淚,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以後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張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着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裏,母親責打了我,又抱着我哭,她說,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後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樣的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麽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内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後,依舊罰我在院子裏站着。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着腳站在院子裏,隻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偷偷的從屋子裏跑出,他小聲地喚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的看着上面暗紅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結成暗紅色的疖子。他問我,姜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的哭,眼淚鼻涕擦滿他幹淨的衣袖。 他咬着嘴唇,說,姜生,對不起啊。 他這麽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姜生,别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後再也不讓姜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說,還是别讓月亮砸死你吧,以後要是姜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添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的看了我半天,哭了。後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P孩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做宇航員,隻有涼生傻乎乎的站了半天說,他将來要做一個會做紅燒肉的廚子。引得一幫學生狂笑,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着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的井水,一言不發的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涼生說,姜生,以後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麽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覺的屋子。 母親早已睡着,夢裏都有歎息。我就挨着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着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身邊,我蜷縮在涼生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沖涼生沒心沒肺的笑,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姜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時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 涼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後,父親從醫院裏回到家裏,下半身已經失去知覺,完全殘廢。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截去。 我覺得這個新造型真奇特,不覺沖着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臉。涼生狠狠瞪我,一頭紮在他懷裏,痛哭流涕。 我很難明白,很難理解這種錯綜複雜的關系,隻在潛意識裏覺察,我們家裏的關系和别人家不同。 父親已經口齒不清,可仍拿出家長的氣勢,對母親呼來喝去。盡管母親打過我,可我仍然愛她依戀她。所以,我很讨厭這個隻知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裏玩時,都試圖趁他不注意用小石頭偷襲他。因爲怕涼生不開心,隻好作罷。 善良的母親總把好吃的留給父親和涼生。涼生負責給父親喂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親看到我把飯硬往父親鼻孔裏塞時,才換成涼生。 母親已經驚覺,有一種朦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裏暗生。其實,我也想做一個善良的天使,可是因爲母親的愁苦如同一種荼毒,讓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紛紛的風化消逝。 父親總是舍不得吃,斜着腦袋,把好吃的留給涼生。而涼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給我。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一戰,成就了涼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時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北小武臉上的牙痕已經變淡,我們依舊在草叢裏捉蟲子。北小武爲了讨好涼生,從家裏偷了他媽盛鹽用的小陶罐。說是供霸主裝蛐蛐用。 我看得出涼生很喜歡那個陶罐。他從工地上裝來沙,埋入一塊生姜,悄悄放在床底。我問他,這樣就能生出蛐蛐? 涼生說,姜生,你真笨哪!蛐蛐隻能是蛐蛐它媽生,姜它媽隻能生姜。 我說,噢,狗是狗它媽生的,貓是貓它媽生的。那涼生一定是涼生他媽生的!可涼生,你媽呢? 涼生的眼睛變得憂傷,黑亮的瞳孔中閃過一抹幽幽的嬰兒藍。此時,母親恰好經過,她摸摸涼生的頭,說,姜生,你聽好了,你倆都是媽生的。 我撇撇嘴,說,哦。 北小武用來讨好涼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媽做飯時發現自家的盛鹽的陶罐不見了,揪來北小武,好一頓家法處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風格再一次發揚光大。爲了掩飾自己的通敵罪,硬說是涼生來家裏玩,給偷走了。 北小武他媽就扯住交友不慎的兒子來到我們家,将涼生的罪行誇大百倍,那陣勢就跟八歲的涼生席卷了他們整個家一樣。我突然身體發冷,小聲說,哥,北小武他媽一來,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涼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說,姜生,反正你紅燒肉沒有白吃,長那麽多脂肪,挨揍也不會疼的。 我覺得涼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給帶壞了,變得如此小人。 母親問涼生,果真偷北小武家的陶罐?涼生無辜的搖頭。 北小武他媽風一樣竄入我們家屋子,四處搜索,終于在涼生床底下發現了盛滿沙子的陶罐。抱着陶罐沖出來,跟一對曆經生離死别的母子似的,指着涼生大罵,就不是正路來的貨,從小就這麽手腳不幹淨。 我看着涼生的臉變紅,眼神如同憂郁的海,心裏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後替罪的總是我,家法處置的總是我,所以我就惡從膽邊生,竄過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臉,狠命的咬。 任憑大人怎麽扯,我都不松口。北小武疼的都不會了哭。北小武他媽有氣無力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怎麽就遇上你們這麽一窩強盜! 涼生說,你把陶罐還給我,我就叫姜生松口。 北小武他媽沒辦法,隻好恨恨的把陶罐遞給涼生,涼生看看裏面的沙沒有太多變動,就對我說,好了,姜生,松口吧! 彼時,我又成了鄰居家的大黃狗。 北小武,我和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他媽拖着兒子哭着離開,說怎麽碰到這麽一窩子強盜?邊抹眼淚邊從我家院牆上再次摘走兩大串辣椒。 父親坐着輪椅從堂屋閃出,面無表情的看着母親,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話:看你生的好女兒! 母親的眼睛一陣紅,閉上眼,淚水落下。她揮起巴掌,狠狠的揮向我的臉,說讓你不學好,帶壞了涼生。 一聲巨亮的清脆過後,我的臉竟沒任何感覺。睜開眼發現,涼生擋在我面前,捂住半邊臉,緊緊護住我,小聲呻吟着,媽,别打姜生了,她從沒犯錯。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給我的,你要相信啊。 涼生的聲音缥缈的可怕,堂屋裏的父親見母親竟然錯手打了自己的兒子,像一隻發狂的雄獅一樣撲出來。隻是,他忘了,此時,他坐在輪椅上,是個廢人!所以當他的半個身子撞出門後,重重抛空在院子裏,隻聽咚的一聲。 父親再次被送進醫院。 涼生也進了醫院,醫生說是營養不良。渾身不能動的父親隻能用兩隻眼珠狠命的瞪母親!母親覺得無辜。 其實他們不知道,涼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數給了我。 每次,我們都會爬上屋頂,看月光如水,聽蟲兒低鳴,涼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個大碗裏,帶到屋頂上,端給我,一邊微笑,一邊看我狼吞虎咽。我問過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聽蟲鳴的時候,忘了聽,涼生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的叫,那時的我,隻是以爲,是另一種蟲鳴的聲音。 哦,還忘了說,因爲母親錯打得那記耳光,涼生的右耳朵變得有些背。從那時起,我喊他哥時,不得不将聲音大幅提高。爲此我曾偷偷的哭,我說,哥,我甯願是自己變成聾子。 涼生說,傻瓜,涼生是男孩子,沒事。你是小姑娘,變成聾子會嫁不出去的。 父親的再次入院,讓本來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貧如洗。原先屬于工傷,報社可負擔,而這一次,是個人原因,報社不願意繼續填這個無底洞。 父親躺在病床上,像一具無了生命的屍體。臨床病號的小女兒正在給她媽媽唱剛從學校學會的新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人民當家做領導! 父親可能看着眼熱,便不顧一切催促母親,涼生都超學齡了,你怎麽當媽的,還不讓他入學! 母親隻是唯諾的點頭,說,她會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說,我跟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是個跟屁蟲。哭着跑回家找他媽。 不久,北小武他媽賣了幾隻母雞,北小武背着新買的書包上學了。 也不久,我媽非法賣了自己的血,我跟涼生也背着母親連夜趕制的書包上學了。母親本來不想我讀書的。我可憐兮兮的望着涼生,涼生說,姜生不讀書,我也不讀! 母親無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賣血,我也就進了學校。進了學校我和涼生學會了社會主義好那首歌,我們也唱給母親聽,她開心的笑,像一朵美麗的花。 可是,媽媽,請您原諒,那時的女兒,太年幼,尚不理解什麽是賣血,女兒隻是以爲那和北小武他媽賣母雞沒什麽兩樣…… 涼生,就讓我做私生子吧 我和涼生讀書很用功,因爲老師說,讀書是我們離開魏家坪唯一的路!涼生本來就不屬于魏家坪,所以他極力想離開!而我,因爲涼生要離開,所以也想離開。 我想吃涼生說的巧克力,我想去涼生所說的遊樂場還有公園。我想成爲他所說的城市小女孩城市小朋友。 盡管,我覺得魏家坪的草場已經很美。 涼生埋在沙裏的生姜發了芽,綠綠的,很嬌嫩,涼生抱在手裏,不肯給我,他說,姜生,别胡鬧,你會弄壞它的,弄壞了,我們就看不了姜花了。 我問涼生,姜花好看嗎? 涼生撓撓頭,想了半天,說,我沒看過。不過,姜生,肯定比你漂亮。 涼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卻也是魏家坪婦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場礦難奪去了她們男人的命!她們認爲,而那場礦難完全是因爲姜涼之和他的記者愛人進入礦井,他們的不倫之戀遭到天譴,所以礦井塌方,而她們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由此,她們認爲涼生是不祥的,會給魏家坪和她們的生活帶來更多的新的苦難! 因此她們常常指使一些年齡較大的孩子,在放學路上,找涼生麻煩。 有一次,涼生被那些少年給壓在地上,泥土滿身,血不斷從他的額角滲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動那些人高馬大的少年,就向河邊洗衣的婦女哀求。我們年齡太小,并不知道,她們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們隻會瘋一樣嚷嚷,那個該死的私生子,就讓他死去好了! 那時間,我的心是那樣那樣的疼,因爲我看到,當涼生聽到私生子這個字眼時,眼神變得那麽凄傷那麽痛楚。 我就像一隻發瘋的小狗一樣,拼命的咬那些少年,他們的肩他們的腿他們的屁股,隻要我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的咬。我和涼生,隻想像平常的小孩那樣,無憂的生活,我們隻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們兄妹咬過兩次後,可能已經覺悟咬人是一門極其厲害的武功,便他決心好好研習這門秘笈,所以也不顧一切像我一樣嘶咬。 如此看來,北小武是個很仗義的男生! 可仗義對我們三個小P孩來說,是這樣微不足道。最終,我們三個被晾在地上,滿身是傷。那一幫少年得意逃竄。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試圖拉涼生的手,可他的手握的緊緊地,淚花不停在他眼角綻開,我爬在他耳邊,大着聲音,我說,哥,你别哭,你不喜歡她們這麽說你,我們換一換就是,我做涼生,你做姜生,我不怕别人罵我私生子! 涼生握緊的拳頭慢慢松開,淚水滾滾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涼生扶回家。路上,北小武嘿嘿的笑,姜生,原來咬人是這麽痛快。我擡頭,看看他臉上隐約的暗傷,心裏酸溜溜的,我想說,北小武,對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歲,涼生十二。 我們年少的生活就這樣張牙舞爪的開始了。沒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别人欺負涼生。 何滿厚偷了我家的雞 可是年少時光總不會永恒,人總會長大,當我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時,我已經十三歲。我漸漸的明白,我與涼生的關系,以及父親的種種過往。 我依舊喊涼生哥。可是我看父親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冽,我也能感覺到,輪椅上的父親眼神已經變得閃爍不安。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條無形的追命索!他已經很少在我面前對母親大聲說話,因爲,此時的母親,因爲太多的操勞,已是風中殘燭,生活的重負已讓她過早衰竭。父親似乎明白,如果母親不幸離世,他将一無所有。 有時,母親給他喂飯,遇到肉,他會示意讓母親也吃一口。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竟爲他的善舉而眼含淚花。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涼生的母親,或者,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親,也不會爲了生計,因爲賣血掏空了身體!如同随時會凋謝的花。而涼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穩的生活在我的家,享受母親委曲求全的愛和奉獻? 但是我卻遺忘了涼生的感受,其實,他何嘗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無從求救,無從呼吸。他的前生是她母親對我們整個家庭的傷,他的今世是我母親永遠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内疚占據滿他的生活。或許,他對我的疼愛也就是因爲這份糾纏已久的内疚吧。 涼生埋入沙裏的生姜隻發芽,從來沒開過花。我不止一次問他,世上真有姜花嗎? 涼生的睫毛翹着,好看的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說,姜生,世上一定有姜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我的眼睛依舊在夜半時,極力張開,我透過夜色看清那些我總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濃重,注定一切隻是徒勞。我并沒覺察,我的瞳孔從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同涼生在一起,因爲他什麽事情都是讓着我的。可惜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涼生内心有過怎樣的凄惶。我隻是在他笑的時候,跟着他開心的笑;在他仰望藍天的時候,跟着他仰望藍天;即便在他極其無聊的時候對我說“姜生,你豬”,我也會仰着纖巧的小下巴迎合着他,我就大着聲音說,恩,涼生,我是豬。這個時候,他總會用楊柳枝,輕輕敲一下我腦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後的陽光都凝固在他堅定而憂郁的眼睛裏。 我安靜的看着他側光下的面孔,這時北小武從遠處跑來,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的喊,涼生啊,姜生,何滿厚偷你們家雞了!你們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滿厚是魏家坪最專業的白手起家之徒,簡言之就是小偷兒。我卻一直跟北小武說,我說北小武,我覺得何滿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還有誰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樣膘肥體壯啊?北小武說,奶奶的姜生,你當那是養豬啊! 現在“養豬專業戶”何滿厚在我家兼職偷雞。等我反應過來,涼生已經奔出老遠,北小武扯着我的手追在他後面。 我和北小武跑相繼在涼生身後跑回家,門外全是人,院子裏一片狼藉。柔弱的母親在石磨前不停的喘息,殘疾的父親跌下輪椅,躺在院子裏,幾根雞毛滑稽的挂在他的眉毛上,涼生不顧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麽了? 我悄悄的躲在母親身邊,不知情由的同她一起流眼淚。涼生沖圍觀的人大吼,何滿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強的脖子上。 何滿厚從人堆裏探出半個腦袋,懶洋洋的,我說了,剛才是黃鼠狼來偷的雞!你們家怎麽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涼生,别聽這孬種的,我看到了,剛才他把你爸摔下來的!我靠!何滿厚,你什麽時候變成黃鼠狼了……北小武的話還沒扯上尾音,便被他媽一把撈懷裏,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樣,吓了我一大跳。她媽幹笑,小孩子知道什麽,都說了,是黃鼠狼偷的。周圍的人也跟着附和着。在魏家坪,我們這個家庭的地位,遠不如一個遊手好閑的混混。母親柔弱,父親殘疾,兩個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歡涼生! 涼生的眼睛變得通紅,漲滿了委屈,瘋一樣撲向何滿厚,卻被何滿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執的爬起來,再次沖上去;卻被圍觀的人拉扯開,他們說,這孩子,怎麽這樣不知輕重?你何叔能騙人嗎? 何滿厚一臉無辜,都告訴你了,你們家裏不幹淨,鬧黃鼠狼!說到這裏,他啊呀一聲慘叫起來——我的牙齒恨恨的嵌在他屁股上。他慘叫着大跳,試圖掙脫,可我的牙卻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媽綁在懷裏仍不忘大叫,我靠,姜生,你的咬人秘籍什麽時候偷着練到第十重了? 我沖着他直翻白眼,我隻想咬一口爲涼生報仇,我怎麽知道何滿厚穿了一條什麽奇怪的褲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來了? 北小武她媽眼睜睜的開着我翻白眼,沖我媽歎氣,你看了吧,不讓你收留那不幹淨的野種。現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閨女也跟着中邪了。 涼生掰開人群,他吼,你們閃開,閃開,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們怕他生事端,都緊緊勒住他,涼生急得嚎啕大哭。 看着涼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樣咧着嘴巴哭,我多麽想喊他一聲哥,我想說,涼生,咱不哭好嗎?可看到滿院狼藉的家,眼淚花掉了視線…… 淚眼模糊中,我同何滿厚一同被村裏人擡到診所裏去…… 以月亮的名義起誓:我們要學會堅強 診所的老頭開着手電筒看了半天,一直搗鼓到半夜,也無法下手,最後沖何滿厚歎氣,怕是要把牙齒留你肉裏了? 我當時真想殺了那老頭,那犧牲的牙齒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滿厚的。你憑什麽對他憐憫歎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将少掉倆如花似玉的門牙,還有北小武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就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午夜的魏家坪上空傳來何滿厚的慘叫,我的牙齒竟然和他的屁股分開了。 我在診所裏狂漱口,診所老頭都煩了,當然以他的水平,絕不會明白,這将是我一生最龌龊的回憶。離開時,何滿厚的屁股上纏滿繃帶,而我踩着午夜的月光屁颠屁颠的小跑回家。 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涼生和他的影子,相對孤獨着。他坐在石磨上,背對着我,搭着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樣的憂郁在他身上開出了傷感的花,他的背不停的抖動着。我輕手輕腳的轉到他眼前,攤開手,涼生擡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着頭,看着掌心的淚,小聲的喊他哥,像個做錯事了的孩子。 涼生一驚,他說,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嗎?你怎麽一個人大半夜就跑回來了?你瘋了? 我不做聲,擡手,用衣袖擦幹他臉上的淚。涼生突然想起了什麽,說,姜生,你的牙齒沒事吧?我笑,露出潔白的小牙齒。 涼生說,姜生,你還沒吃飯吧?說完就跳下始末,鑽到屋子裏。我安靜的站在月亮低下。 涼生一會給我弄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他似乎有些内疚,說,姜生,家裏沒雞蛋了。你隻能吃面了。 我一聲不吭的吃着涼生做的面條,涼生看着我,眉頭漸漸的緊。我沖他笑,我說哥,你煮的面真好吃!涼生的喉嚨一緊,哭出了聲音。就像他六歲那年,剛來魏家坪被我的鬼臉吓哭了那樣,用胳膊擋住臉,大聲的哭泣,他說,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将來一定天天都讓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開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輕輕的攤平着他的眉心,指肚小心的摩挲過他的好看的眉毛,我說,哥,答應姜生,以後不要再悲傷,好嗎? 涼生望着我,目光憂郁而堅強,我端大碗的面湯,踮着腳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涼生和我,開始學着如何長大,如何堅強。 淩晨的時候,我偎倚在母親的身邊,她單薄的背上傳來的溫度,溫暖着我的小腹。我認真的聽她均勻的呼吸聲,還有仿佛從她夢境飄出來的歎息聲。 她輕微的轉身,我便假寐不醒。母親感覺到我在她身邊,便起身,給我掩好被子。長長久久的看着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個夢境…… 夢裏我帶她離開了魏家坪,給她養好多母雞,躜好多雞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滿厚那樣的偷兒,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負了……魏家坪姜生的酸棗樹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北小武來喊我們。 他一進門就沖我笑,我靠,姜生,你的門牙沒埋在何滿厚那賊屁股裏嗎? 我給他一個國色天香的笑,露出潔白健康的小牙齒。北小武不由的贊歎出聲來:涼生,你看你們家姜生真長了一口好牙齒。我靠,從何滿厚的屁股裏還能長出這麽一口整齊的牙齒?真沒想到! 北小武的話,差點讓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糧食都歸還大地母親。 涼生說,北小武,你别老是針對姜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姜生是個厲害的主兒,聽說何滿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沒得罪我啊,我才不給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幾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面前提我的牙齒同何滿厚的屁股之間的密切關系,令我不勝其煩。他說,姜生,你别生氣哈,我換一個文雅一些的問題問你啊。最後一個。他信誓旦旦的說。 我一邊咬着鉛筆一邊聽他絮叨,我說,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說吧。 北小武撓撓腦袋,說姜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滿厚的屁股和你頭連一起那麽久,他就沒放屁嗎? 我說,你那麽關心這個問題,你怎麽不把頭和他的屁股連一起試試? 結果下午,北小武的臉就和我們班一男生的屁股連一起了,起因是爲了争奪魏家坪一塊小凸地上的幾棵酸棗樹。酸棗樹上的結出來的酸棗是魏家坪孩子們爲數不多的可口小零食,這個說來或許很多人會笑,但是,我們那時那地的物質确實貧乏如此。棗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卻很多,這種僧多粥少的局面,确切的是和尚尼姑多(他們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面常常引發惡戰。女孩子對零食可能更情有獨鍾一些,所以,我對北小武說,那幾棵酸棗樹我要了,你給我占領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個爲朋友舍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爲我占領棗樹遭到“異教徒”的反抗時,義不容辭的拉開了戰火,當他的嘴巴咬在那個男生的屁股上時,他就後悔了。因爲他忘記了了解那個男生的飲食情況。 事後他一連三天不曾吃飯。涼生一直在安慰他幾乎崩潰的心志。我也安慰他,我說,北小武,選擇屁股也是一門學問。這一次算你爲國捐嘴好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北小武爲什麽那麽倒黴,他咬的那個男生那天正在鬧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覺刺激下,身體立刻不由自己…… 北小武不言不語了三天後,突然跑到我家院子裏,大喊,我靠,姜生,我現在終于想出來了,原來,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關于酸棗,魏家坪的孩子們一直沒達成共識,就連霸主涼生的意見他們都不太情願接受,雖然明裏答應了将酸棗留給我,但是當涼生去摘的時候,酸棗永遠是青顔色的。 最後他們達成了君子協議,意思就是,如果涼生能把每條棗枝都刻上名字的話,他們就絕不再碰一粒酸棗。很明顯這是不現實的。他們最終想要的就是,酸棗誰摘了誰吃。 我看了看涼生,涼生皺着眉頭,我說,哥,你别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東西了,那麽酸,難吃死了!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笑,轉頭沖他們,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好的,就這麽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涼生不知道去了哪裏。 晚上吃飯的時候也不見涼生回來,父親不停的用殘肢扶着輪椅到門口張望,母親悄聲問我,你哥呢? 我搖頭,我已經一下午沒見到他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涼生回來了,滿手劃痕,匆忙的扒了幾口飯,拿起手電筒就走了。我追到門外,喊他哥,你去哪兒? 涼生沖我做了個鬼臉,說明天哥哥給你好東西看!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醒來,仍不見涼生的蹤影。北小武喊我去學校,我抓起涼生的書包就匆匆離開了。我跟北小武說,完了,我哥失蹤了。 北小武的眼珠子轉動了很久,拉着我朝小凸地的酸棗叢奔去。 陽光照在大地上,酸棗叢處的綠地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着睡着,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潤着他柔軟的發,他疲倦的睡着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 手電筒和小刀就在他手邊。那個熟睡的少年便的涼生,我愣愣的看着他,伸手扶過一條枝條,褐色的枝條上刻着:姜生的酸棗樹。 條條如是! 北小武踹了涼生一腳,我靠,姜生,我媽沒說錯,你哥真中邪了! 涼生驚醒,當他看到我時,揉揉眼睛,姜生,從今天起,這些酸棗就是你的了。 那天後,魏家坪的酸棗都屬于我了。那幫嘴饞的孩子看到每個纖細枝條上清晰的痕迹時都傻了。 我一直抱着涼生劃傷的手哭,我說,涼生,你真傻。 涼生說,哥哥現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不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說,是啊,姜生,你别哭了,本來人就長得難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老師,你就讓姜生去吧 初一那年春天,學校組織春遊,每個人交十元錢。 涼生跟班主任說,我和姜生不能去了。 由于學校裏将每個班去的人數與班主任的工作業績以及獎金挂鈎,所以,班主任很不願意,苦口婆心的勸導他說,涼生,你和姜生必須去! 回家路上,我邊走邊踢着小石頭,我說,哥,我真想去春遊啊。 涼生看看我,眉心漸漸的濃,又漸漸的散開,他沉吟了半晌,說,好姜生,哥哥一定讓你去! 第二天,涼生拉我去老師辦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錢。涼生跟班主任說,他确實不能去春遊! 班主任指着桌上北小武交的十元錢,對涼生說,你别耽誤班集體啊,要不,我去你家裏做做工作? 涼生急忙搖頭,老師,您别去!我們家窮,你别爲難我媽。 班主任歎氣,涼生,再窮也不窮在十元錢上,你是個好學生,老師相信你一定會交上錢的,好嗎? 涼生歎氣,拉着我離開。 改天上課時,班主任在班上說,昨天哪個同學在她辦公室裏拿走了十元錢,她心裏有數。私下交回去她既往不咎。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緊緊盯着涼生,此時涼生正在睡夢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推推涼生,涼生沒理我,繼續睡,自從涼生答應我一定要讓我參加春遊後,每天晚上,我就極少聽到他的呼吸聲,我想,他定是犯愁,夜裏不能入眠,所以在課堂上睡得這麽香。 班主任罰他站了半節課,在他面前一字一頓的重複了上面的話,意思很明顯,她說得偷錢賊就是涼生。 春遊前一天,涼生給我齊了一個極整齊的流海,他端詳了半天說,這樣好看一些。然後又拉着我去鎮上買新鞋,最終選好了一雙紅白色的小布鞋,他幫我穿在腳上,問我,合适嗎? 我點頭。他說,等哥有錢了,給你買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問他,哥,你從哪兒來的錢啊。涼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姜生,你問那麽多幹嗎? 春遊時,涼生将十元錢鄭重交到班主任手中,他說,老師,我真不能去,讓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着那十元錢,說涼生,這錢你從哪裏拿的? 涼生隻說,老師,求求你,就帶我妹妹去吧!爲了這次春遊,她齊來頭發,買了新鞋子。 班主任壓住怒氣,拿出一副好老師的姿态對這個失足男孩循循善誘,她說,涼生,你告訴老師,這錢如果是你偷老師的,老師不計較,老師給你們兄妹拿上錢就是,不要做小偷,那會毀掉你的一生的,涼生。 涼生低頭,嗫嚅着,這錢就是我的。老師,求你帶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幾乎憤怒,我沒空和你糾纏!涼生,等我回來再找你家長!你和姜生,想春遊?做夢! 涼生緊緊拉住她手臂,近乎哀求,老師,求求你了,帶姜生去吧。 老師甩開了他的手。涼生愣愣愣的站着,我握住他的衣角,低着頭,眼睛直直的盯着腳上涼生給我買的新鞋子。 太陽升上了天空,偷吻了雲彩,雲彩滿臉通紅。 雲朵下,涼生張着嘴巴,放聲大哭,對不起,姜生,哥哥沒有讓你去成春遊…… 我依舊低着頭,看着涼生給我新買的鞋子,伸出手,給涼生擦淚,我想說,你看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隻喊了他一聲哥,眼淚便滾落。涼生,對不起 班主任莫名丢失的十元錢,讓涼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徹底的灰白,他隻是一再重複,說那錢是他自己,但是從哪裏來的,他卻交待不出。 父親臉上的皺紋仿佛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着嗓子喊涼生,你過來。 涼生就乖乖的走到他面前,父親用全身的力氣撞向涼生,他痛苦的嘶吼着,我沒生你這樣的兒子! 就這樣,涼生和殘疾了的父親一同躺在院子裏,一同躺在班主任腳下。班主任有些讪讪,說了兩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後離開。 我扶起涼生,看着倒在地上的父親,冷淡的笑,離開。涼生抱着父親哭。 夜裏,同涼生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我問他,那錢是不是偷的? 涼生伸出手,上面布滿層層的水泡。那時,我才知道,涼生爲了讓我能參加春遊,每天夜裏都會偷偷出門,獨自一個人爬到廢棄已久的煤礦裏,挖出滿滿兩擔煤,後半夜裏挑着兩擔煤,走長長一端寂靜的山路,趕早到鎮上的早市上買。這便是爲什麽那些夜裏我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而他怕挖煤違法,所以不敢跟老師分辨。 我小心的摩挲着他的手,問,還疼嗎? 他搖頭,說不疼。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廢礦井裏,不怕嗎? 他點頭,說怕。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們兩個人并排坐在屋頂上,黑色的腦袋像兩隻頑強生長着的冬菇。 放學路上,由于下過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淺流,我一步一步的小心前行,涼生不停的提示我,讓我小心。 北小武說,我靠,姜生,我怎麽記得以前你淌這些水灣時痛快的就跟隻大蛤蟆似的,什麽時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實,我不想讨厭北小武,隻是他老這麽罵罵咧咧的,我确實難以适應。正當我想對北小武說幾句什麽話,卻遇見了何滿厚,他似乎剛從我家的方向來走過來,上下打量着涼生,說我怎麽看不出你也會偷東摸西啊? 北小武說,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話讓我的胃翻江倒海的難受起來,我拉着涼生就走。我說,哥,咱不理他! 這天夜裏,對我無疑是恐懼異常的,母親竟然半夜醒來突發的咯血,血色大片大片的暈開在被子上,我驚恐的想喊涼生,卻被母親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涼。她不停的咳嗽,不停的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滿厚昨天似乎來過我們家裏,我說,媽,何滿厚來幹嗎了?他又欺負你了嗎? 母親平息住呼吸,說,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從那天起,我開始搶着幫母親做家務和農活,我固執的認爲,自己多做一點,她就可以減少一根白發,多一份健康。而母親卻不讓我沾手,她是那樣固執的不讓我碰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内心在和什麽較勁。或者在她卑微的内心中,那個知書達理的女記者,是一把尖銳的刀,粉碎了她做爲女人最低微的要求。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重蹈她的覆轍,她甯願自己粉碎,也要讓我有一雙城市女孩纖長的手!可以驕傲的活着。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但我讀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沒下過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臉上沒有“紅二團”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腳纖長的女孩。而我的母親卻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裏,她都不停的操勞,試圖遺忘那些屈辱和傷害。看着她日漸孱弱的身體,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幫她拎水卻被她生硬的奪下水桶,她說,這不是你該幹的。聲音冷淡毫無感情。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将要失去她,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了她我該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牆根哭,此時的小咪已經是一隻老貓了。我仍舊叫它小咪,它仍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腳下。 涼生從外面擔水回來,見到我哭,就拉住我,說,姜生,怎麽又哭鼻子啊?誰欺負你了,你跟哥說。 我不肯看他,隻是哭。 涼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聲安慰我,姜生,你别爲媽媽難過,好嗎? 我猛地推開涼生的手,我說,涼生,如果沒有你媽,我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你是誰的兒子?你别這麽假惺惺! 涼生愣在一邊,他手裏拿着剛摘下的酸棗,滿滿的一小把,緊緊握在手裏。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拉過我的手,把酸棗放在我手裏,一句話沒說,擔起水走進屋子。 掌心的酸棗在陽光下閃亮,刺得我眼睛發脹,我抱着小咪,嗚嗚的哭。 這時北小武進了門,他一見我這樣,就喊,姜生,你家的貓死啦,你哭成這樣? 我生氣,捶起拳頭打他,一顆酸棗從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撿起,放入嘴中,說,哎呀,奶奶的姜生,因爲你這小狐狸,我可好幾年沒吃這玩意了!涼生真是腦子進了水,不過,能每條棗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話讓我心酸不已,兩年前的影像不停的晃在眼前——酸棗叢處的綠地上,那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着睡着,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潤着他柔軟的發,他疲倦的睡着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他用盡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條上刻着:姜生的酸棗樹。 他說,從此,這些酸棗樹都是你的了。 他還說,哥哥現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我跑進屋子,涼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無聲息的抽動着。我緊緊拉住涼生的衣角,緊緊的拉住,什麽話也不說。 當我同涼生隻剩下憂傷時,我們發現除了努力的離開這個背負太多灰色記憶的魏家坪,我們沒有别的選擇。似乎,隻有離開了魏家坪,那些橫亘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涼生别無選擇的走上了用功讀書的道路,而彼時,北小武卻因自己老爸幾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的堕落,而不愁沒人爲他買單。 姜生,哥哥會有辦法的 兩年後,優異的成績讓我與涼生一同被一所市重點高中錄取。 面對高額的學費,母親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傻傻的看着天空。說,燕子都回來了。 十五歲的我,望着涼生,眼睛透着傷,我說,哥,你上吧,我不上了,我供你。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傻丫頭啊,哥哥會有辦法的。 中考後的夏季,每一個夜,都異常悶熱,我睡不着,半夜走到涼生門前,我喊他,哥。卻無人應聲。我悄悄推開房門,卻不見涼生的影子。我的心一陣酸,他又去了那廢棄的煤礦了吧。 涼生兩個月的辛勞,終于拼湊出了我們的學費。收拾行李的時候,涼生執意要帶上那罐從未開花的生姜,北小武就像顆空投的炸彈一樣,飛進我們家院子,他說,姜生涼生,我北小武跟你兄妹倆一個學校。 我對着他冷笑,北小武,你那暴發戶老爹可真神通廣大啊。給你砸了多少錢,才把你這棵地瓜花變成白牡丹啊。 北小武說,奶奶的,姜生,你長得倒是越來越好看,就是嘴巴也越來越臭!看來何滿厚的屁股對你的影響還真大! 然後北小武又轉身對涼生說,明天我爸開車送我去學校,捎着你倆吧。 涼生點頭。 北小武走後,我跟涼生說,我說北小武就是這副德性,什麽都想要跟你一樣,可他行嗎? 涼生說,怎麽不行啊?他爸爸不是多年前就發大财了嗎? 我伸伸舌頭,心想,原來,涼生這樣清涼的孩子,也認爲有錢能使磨推鬼啊! 第二天,北小武他爹,開着車把我們仨送到學校報名。北小武那天穿得跟歸國華僑一樣,跟他爹站一起就像兄弟倆,而我跟涼生就像被這兄弟倆拐賣的兒童。 下車後,我站在學校門口,像一棵初生的小草一樣無措。涼生站在我身後,他說,世界是這麽大!姜生,我們要争氣! 北小武也晃到我們眼前,說,是啊,姜生,你要争氣!給咱魏家坪勾引回一個好女婿啊。 涼生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我怒氣沖沖的追打北小武,北小武抱頭鼠竄。 我們的高中又這樣張牙舞爪的開始了。但是,我很快樂,因爲再也不會有人對涼生翻白眼,再也不會有人罵他私生子,從此,他隻是這所學校裏一個單純無憂的漂亮少年了。 北小武他爹陪我們交完錢,整理好宿舍,然後帶着我們去了一個極好的酒店吃了一頓,他晃着酒杯對涼生說,涼生,今天起,北叔就是你幹爹了,隻要你保證能給幹爹好好學,将來給幹爹考個清華北大什麽的,你以後的學費,幹爹就全包了! 我偷偷對北小武說,看到了沒,正牌兒子沒出息,你爹就造假,花花腸子可真不少,呵呵。我說的花花腸子還指魏家坪傳得沸沸揚揚的關于北叔發财後,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的事。當然,這是北小武她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做的宣傳。北小武眼露兇光,小手在桌下輕輕一捏,掐在我腿上,疼得我直冒眼淚,上半身卻又得做淑女裝,微笑着看着他們仨。 涼生問我,姜生,你怎麽哭了? 我連忙吃了一塊辣子雞,我說,沒事,給辣的。 北叔又接回話去,指着我對涼生說,哦,還有姜生,以後你們倆的學費生活費,北叔全給你們付了!以後我們家小武有肉吃,你們就不會啃骨頭!然後,又轉頭對北小武說,不許回去跟你媽說哈。 北小武點頭,賊賊的笑,爸,你就放心,沒有鈔票堵不住的嘴! 隻是涼生,沒有喊他幹爹。 北叔走的時候,把一包東西留給涼生。打開後才發現,那是涼生用來交我們學費的零鈔。北小武他爹交錢時看了心酸,就拿自己的錢給我們交上了。 涼生盯着北小武他爹開車離開,張了張嘴,始終沒有喊出那兩個字。 下期提示:涼生、姜生還有北小武去了市重點高中,涼生做的第一件事情會是什麽?涼生會選擇接受北叔的幫助還是選擇自力更生?那個叫甯信的神秘女子會是一個怎樣故事的開端?當那個叫做小九的女孩如同匕首一樣插入他們的生活,他們三人之間的情誼會遇到怎樣的挑戰?敬請關注下期精彩連載,謎底即将打開! 我是韓斌斌。看本篇小說下篇。請加QQ304513351
凉生,就这么狭路相逢 十三岁那年,我突然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 我习惯在半夜张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然而,在这黝黑的夜,一切只是徒劳。 夜只是这样隆重的罩满我身体,我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我想,我怎么就一点也找不到别人小说里所说的夜色如水的恬静美丽呢?我只能在半夜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柔肠百结的轻微叹息声,还有凉生熟睡时所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我看过凉生睡觉时的样子,他喜欢侧着身子,黑色的小脑袋埋在枕头上,长睫毛像两只熟睡的天鹅一样憩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这种柔和的粉色皮肤在魏家坪这一带孩子身上是极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识中,凉生是与我不同的,与整个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我喜欢在他睡午觉时,用初生的小草尖探入他的耳朵里,看他被痒醒,我就猫着小身体,躲在他床边,学我们家小咪猫叫几声。凉生眼都不睁,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姜生,别闹了,睡觉呢。 他叫凉生,我叫姜生。 四岁之前,他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瓜葛。 四岁那年,一个阳光挂满半个山坡的美丽午后,一脸疲色的母亲把一个如同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带到我面前,说,姜生,这是凉生,以后你就喊他哥。 四岁,尚是记忆模糊陆离的年龄,我的眼里只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么叫天灾人祸!造化弄人!更不知道这些天里,魏家坪发生了一场惨烈异常的矿难!遇难的有四十八名矿工和两名记者。在我眼里,魏家坪的天还是那样蓝,水还是那样清。所以当母亲把凉生带到我面前时,我一边甩着清脆的童音喊他凉生哥哥,一边背着母亲冲他做了一个奇丑的鬼脸。 可能是我做的鬼脸实在太难看了,所以把好看的凉生给吓哭了。 凉生哭的时候用胳膊挡住脸,努力的憋住声息。魏家坪的孩子哭起来可没他这么斯文,他们都是直接张着大嘴巴,哭得歇斯底里惊天地泣鬼神。我对凉生的好感就从他这斯文一哭开始的。 凉生刚来的时候,非常喜欢哭,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小声抽泣。 我就包着枕头,挨到他枕头前,在暗夜中,瞪着眼睛看他哭。夜色浑浑,我只能看到他细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黑色的小脑袋不停的抖。 我说,凉生你怕黑的话,那姜生陪你睡。 他似乎对我没有太多好感,边抽泣边抗议,谁怕黑了? 我就愣愣的站着看凉生哭。 他转身,眼睛红红的,他说,有什么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条小鱼一样钻回被窝,挨到母亲身边,我说,妈妈,是不是城里人哭的感觉比吃糖块还幸福呢? 幸福是我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但母亲并没因此表扬我,她给我盖好被子,说,姜生,你记住,凉生是你哥!不是什么城里人!以后不能胡说,你一定要记住,凉生是你哥! 仿佛圣命难违一般,四岁时,我与凉生,六岁的凉生,狭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问,这个被唤作凉生的男孩,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我们家? 只能这样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魏家坪,凉生与北小武之战 凉生来之前,父亲总是很忙,只有过年的时候,他回家看爷爷奶奶,我才能见到他。如此一算,我们不过见过四个照面。他高瘦,一脸寡淡的表情,对我似乎也无太多喜爱。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欢他。不过,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亲那样老让自己孩子骑在脖子上做大马,我想我还是可以喜欢他一小下的。 母亲看得出一个小女孩对男性家长宽厚怀抱的向往。依恋对于正在成长的孩子来说,是一种不能抹杀的天性。所以,她总是一边忙碌一边跟我说,姜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总在咱娘俩身边。他是个大记者,每天忙啊忙的,姜生,你爸是为了咱娘俩呵。 说完,她会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冲我笑,嘴角却是一个苦味道的弧线。 这样的话她一直说到凉生来到那天。从此,她便学会缄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废弃的枯井那样,深深缄默在更多农活和操劳之中。 她给凉生做最好的饭菜,凉生却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带一丝胆怯,眼睛溜溜的,不时望向我。 母亲看着胃口恹恹的凉生,转脸对我说,姜生,你要让着哥哥啊。妈妈去医院看爸爸。 母亲走后,凉生问我,姜生,妈妈生气时会打小孩吗? 我摇了摇头,盯着他眼前的红烧肉直流口水,闭上眼,胡乱扒饭。我想闭上眼睛的话,土豆块我也能吃出红烧肉的味。果真如此,土豆块不仅有红烧肉的味,而且还和红烧肉一样软。我美滋滋的大嚼,睁开眼时却见,凉生正踮着脚,那么认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里夹红烧肉。 他冲我笑,说,姜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样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冲他做鬼脸,这次没把他吓哭。 吃过饭,我就带着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场上捉小虫子。见到北小武正在率领一帮小P孩玩战争游戏。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边的凉生。他就喊我,姜生,那是谁啊?你小女婿吗?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无心,甚至他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凉生的脸竟然红了,城市里的孩子,脸皮是这样的薄。 我把北小武从“碉堡”上拽下来,拉到凉生面前,说,他叫凉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着凉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这里的头儿。 凉生也笑,嘴角抹开一个无比漂亮的弧,阳光下,像个美丽的娃娃。 那天我们玩得很疯。孩子总是忘事,凉生那天下午一直很开心,他捉了最多的虫子。也忘记了哭。 只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后面唧唧歪歪,姜生啊,你们家怎么净是这么怪的名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头子叫姜凉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谁叫姜凉之,可凉生知道。小孩子喊对方家长名字通常多有骂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只是嘴贫而已。凉生却不这么认为,他毫不客气地对北小武动了拳头。 他们俩厮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动手;凉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动手又动嘴,北小武被凉生咬得吱吱乱叫,他渐渐不撑,就喊我,姜生,奶奶的,你还不来救救我啊! 我本以为北小武那帮小P孩会对凉生群起而攻之,没想到他们更小人,只在一边静静的看北小武落败,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风的话,凉生早被这些人殴打致残了。这是第一次我领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为。我去拉凉生,我说哥,咱走吧。别咬了。 那感觉就像邻居唤自己的大黄狗,大黄,别咬了!走! 凉生咬得太过投入,所以当我的手伸向他面前时,他也毫不犹豫地落下牙齿。直到听到我的惨叫,他才惊觉,扔下一脸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姜生,姜生。我皱着的眉心渐渐的淡开,因为,我看到了凉生眼角惊慌失措的泪花。 我皱着眉说,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矿难,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妈拉着几乎被毁容的北小武来到我家院子,她脸上皱起的纹可比北小武满脸牙印还要醒目。母亲不停端茶倒水,不停的赔礼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脸牙印才从我面前消失。临走时,北小武他妈还从我家墙上拽去一大串红辣椒。 我因凉生挨了母亲的揍。 这是温善的母亲第一次对我动手,她一边用藤条打我一边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里的针啊!让你小心做人,你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啊,非要整个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啊?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母亲的话全是说给凉生听的。她是个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说里描述的那种遭遇遗弃的女子一样,软弱唯诺。 藤条抽向胳膊上的凉生咬下的伤口时,我就哆嗦成一团。在门帘后偷看的凉生就紧紧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软弱的母亲无助地举着鞭子。头发散着,泪水飘落。而四岁的小女儿永远理解不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悲苦。 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当他还只是魏家坪一个无能的穷教书老师时娶了她,相依为命!她为了奉养他的卧病在床的父母,为了不给他添生计上的压力,在两次怀孕后,都无奈的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着她哭,说,对不起。这个男人流着眼泪对她发誓,将来他一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后来,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记者时,却在外面有了新欢,一个同他一样有文化有层次有见识的女记者!他们幸福着!缠绵着!甜蜜着!陶醉着!一个乡下的农妇却在遥远的魏家坪忍受着!痛苦着!挣扎着!等待着!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并且有了孩子。她却不敢吭声,不敢哭也不敢闹!她明白,他没有同她离婚,就是因为公婆对她勤劳忍耐的喜爱与需要,以及她永远不会干涉在他风生水起的私生活中。 几天前,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记者爱人一同来魏家坪的煤矿进行采访写实,却被突发的矿难埋入井下,女记者死了,风花雪月没了。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如今躺在医院,生死难卜。只有下堂妻陪在病榻前。他吩咐她,把儿子接到魏家坪抚养,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抚养。是的,他无需请求她,只消吩咐。有种女子,一生可悲。人生时可以欺,死后亦可欺。 这个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此刻,她散着发,落着泪,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亲的事,我到十三岁以后才弄清楚,才理解过来。也是从十三岁起,我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在半夜张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寻找那种美丽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经,就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母亲责打了我,又抱着我哭,她说,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亲中年后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样的珍视我,她一生不曾拥有什么金玉珠宝,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宝。她把对前两个没能出生的孩子的内疚全化成爱,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后,依旧罚我在院子里站着。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样孤单,我赤着脚站在院子里,只有小咪热乎乎的小身体偎在我的脚边。 半夜时分,凉生偷偷的从屋子里跑出,他小声地唤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脸委屈,低下头,裸露的小脚趾不停翘来翘去。 他扯过我的手臂,心疼的看着上面暗红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结成暗红色的疖子。他问我,姜生,还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的哭,眼泪鼻涕擦满他干净的衣袖。 他咬着嘴唇,说,姜生,对不起啊。 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泪,说,姜生,别哭了。都是凉生不好!凉生以后再也不让姜生受委屈了!否则,就让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说,还是别让月亮砸死你吧,以后要是姜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红烧肉砸死我吧! 我边说边用粉红色的小舌头添嘴角,试图回味下午吃的红烧肉的味道。六岁的凉生愣愣的看了我半天,哭了。后来我们上小学时,老师让大家谈理想,那帮小P孩不是要做科学家就是做宇航员,只有凉生傻乎乎的站了半天说,他将来要做一个会做红烧肉的厨子。引得一帮学生狂笑,被老师罚在门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扰乱课堂纪律。 也是那个月光如水的夜,凉生拉着我偷偷回正屋,打来凉的井水,一言不发的给我洗脚。我的脚很小,凉生的手也很小。凉生说,姜生,以后要穿鞋子哦,否则脚会长成船那么大,长大了会没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说,我不怕,我有凉生,我有哥。 凉生不说话,把我从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觉的屋子。 母亲早已睡着,梦里都有叹息。我就挨着凉生睡下,两颗黑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小咪蜷缩在我身边,我蜷缩在凉生身边。 我几乎忘了刚刚挨过鞭子,冲凉生没心没肺的笑,凉生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听话,快睡吧。 我睡时偷偷看了凉生一眼,月光如水,凉生的眉眼也如水。 凉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后,父亲从医院里回到家里,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完全残废。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截去。 我觉得这个新造型真奇特,不觉冲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脸。凉生狠狠瞪我,一头扎在他怀里,痛哭流涕。 我很难明白,很难理解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在潜意识里觉察,我们家里的关系和别人家不同。 父亲已经口齿不清,可仍拿出家长的气势,对母亲呼来喝去。尽管母亲打过我,可我仍然爱她依恋她。所以,我很讨厌这个只知道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里玩时,都试图趁他不注意用小石头偷袭他。因为怕凉生不开心,只好作罢。 善良的母亲总把好吃的留给父亲和凉生。凉生负责给父亲喂饭,那本来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亲看到我把饭硬往父亲鼻孔里塞时,才换成凉生。 母亲已经惊觉,有一种朦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里暗生。其实,我也想做一个善良的天使,可是因为母亲的愁苦如同一种荼毒,让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纷纷的风化消逝。 父亲总是舍不得吃,斜着脑袋,把好吃的留给凉生。而凉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给我。我问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凉生与北小武一战,成就了凉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时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北小武脸上的牙痕已经变淡,我们依旧在草丛里捉虫子。北小武为了讨好凉生,从家里偷了他妈盛盐用的小陶罐。说是供霸主装蛐蛐用。 我看得出凉生很喜欢那个陶罐。他从工地上装来沙,埋入一块生姜,悄悄放在床底。我问他,这样就能生出蛐蛐? 凉生说,姜生,你真笨哪!蛐蛐只能是蛐蛐它妈生,姜它妈只能生姜。 我说,噢,狗是狗它妈生的,猫是猫它妈生的。那凉生一定是凉生他妈生的!可凉生,你妈呢? 凉生的眼睛变得忧伤,黑亮的瞳孔中闪过一抹幽幽的婴儿蓝。此时,母亲恰好经过,她摸摸凉生的头,说,姜生,你听好了,你俩都是妈生的。 我撇撇嘴,说,哦。 北小武用来讨好凉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妈做饭时发现自家的盛盐的陶罐不见了,揪来北小武,好一顿家法处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风格再一次发扬光大。为了掩饰自己的通敌罪,硬说是凉生来家里玩,给偷走了。 北小武他妈就扯住交友不慎的儿子来到我们家,将凉生的罪行夸大百倍,那阵势就跟八岁的凉生席卷了他们整个家一样。我突然身体发冷,小声说,哥,北小武他妈一来,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凉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说,姜生,反正你红烧肉没有白吃,长那么多脂肪,挨揍也不会疼的。 我觉得凉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给带坏了,变得如此小人。 母亲问凉生,果真偷北小武家的陶罐?凉生无辜的摇头。 北小武他妈风一样窜入我们家屋子,四处搜索,终于在凉生床底下发现了盛满沙子的陶罐。抱着陶罐冲出来,跟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母子似的,指着凉生大骂,就不是正路来的货,从小就这么手脚不干净。 我看着凉生的脸变红,眼神如同忧郁的海,心里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后替罪的总是我,家法处置的总是我,所以我就恶从胆边生,窜过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脸,狠命的咬。 任凭大人怎么扯,我都不松口。北小武疼的都不会了哭。北小武他妈有气无力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怎么就遇上你们这么一窝强盗! 凉生说,你把陶罐还给我,我就叫姜生松口。 北小武他妈没办法,只好恨恨的把陶罐递给凉生,凉生看看里面的沙没有太多变动,就对我说,好了,姜生,松口吧! 彼时,我又成了邻居家的大黄狗。 北小武,我和凉生要上学了 北小武他妈拖着儿子哭着离开,说怎么碰到这么一窝子强盗?边抹眼泪边从我家院墙上再次摘走两大串辣椒。 父亲坐着轮椅从堂屋闪出,面无表情的看着母亲,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话:看你生的好女儿! 母亲的眼睛一阵红,闭上眼,泪水落下。她挥起巴掌,狠狠的挥向我的脸,说让你不学好,带坏了凉生。 一声巨亮的清脆过后,我的脸竟没任何感觉。睁开眼发现,凉生挡在我面前,捂住半边脸,紧紧护住我,小声呻吟着,妈,别打姜生了,她从没犯错。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给我的,你要相信啊。 凉生的声音缥缈的可怕,堂屋里的父亲见母亲竟然错手打了自己的儿子,像一只发狂的雄狮一样扑出来。只是,他忘了,此时,他坐在轮椅上,是个废人!所以当他的半个身子撞出门后,重重抛空在院子里,只听咚的一声。 父亲再次被送进医院。 凉生也进了医院,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浑身不能动的父亲只能用两只眼珠狠命的瞪母亲!母亲觉得无辜。 其实他们不知道,凉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数给了我。 每次,我们都会爬上屋顶,看月光如水,听虫儿低鸣,凉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个大碗里,带到屋顶上,端给我,一边微笑,一边看我狼吞虎咽。我问过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听虫鸣的时候,忘了听,凉生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的叫,那时的我,只是以为,是另一种虫鸣的声音。 哦,还忘了说,因为母亲错打得那记耳光,凉生的右耳朵变得有些背。从那时起,我喊他哥时,不得不将声音大幅提高。为此我曾偷偷的哭,我说,哥,我宁愿是自己变成聋子。 凉生说,傻瓜,凉生是男孩子,没事。你是小姑娘,变成聋子会嫁不出去的。 父亲的再次入院,让本来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贫如洗。原先属于工伤,报社可负担,而这一次,是个人原因,报社不愿意继续填这个无底洞。 父亲躺在病床上,像一具无了生命的尸体。临床病号的小女儿正在给她妈妈唱刚从学校学会的新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当家做领导! 父亲可能看着眼热,便不顾一切催促母亲,凉生都超学龄了,你怎么当妈的,还不让他入学! 母亲只是唯诺的点头,说,她会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说,我跟凉生要上学了。 北小武是个跟屁虫。哭着跑回家找他妈。 不久,北小武他妈卖了几只母鸡,北小武背着新买的书包上学了。 也不久,我妈非法卖了自己的血,我跟凉生也背着母亲连夜赶制的书包上学了。母亲本来不想我读书的。我可怜兮兮的望着凉生,凉生说,姜生不读书,我也不读! 母亲无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卖血,我也就进了学校。进了学校我和凉生学会了社会主义好那首歌,我们也唱给母亲听,她开心的笑,像一朵美丽的花。 可是,妈妈,请您原谅,那时的女儿,太年幼,尚不理解什么是卖血,女儿只是以为那和北小武他妈卖母鸡没什么两样…… 凉生,就让我做私生子吧 我和凉生读书很用功,因为老师说,读书是我们离开魏家坪唯一的路!凉生本来就不属于魏家坪,所以他极力想离开!而我,因为凉生要离开,所以也想离开。 我想吃凉生说的巧克力,我想去凉生所说的游乐场还有公园。我想成为他所说的城市小女孩城市小朋友。 尽管,我觉得魏家坪的草场已经很美。 凉生埋在沙里的生姜发了芽,绿绿的,很娇嫩,凉生抱在手里,不肯给我,他说,姜生,别胡闹,你会弄坏它的,弄坏了,我们就看不了姜花了。 我问凉生,姜花好看吗? 凉生挠挠头,想了半天,说,我没看过。不过,姜生,肯定比你漂亮。 凉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却也是魏家坪妇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场矿难夺去了她们男人的命!她们认为,而那场矿难完全是因为姜凉之和他的记者爱人进入矿井,他们的不伦之恋遭到天谴,所以矿井塌方,而她们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由此,她们认为凉生是不祥的,会给魏家坪和她们的生活带来更多的新的苦难! 因此她们常常指使一些年龄较大的孩子,在放学路上,找凉生麻烦。 有一次,凉生被那些少年给压在地上,泥土满身,血不断从他的额角渗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动那些人高马大的少年,就向河边洗衣的妇女哀求。我们年龄太小,并不知道,她们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们只会疯一样嚷嚷,那个该死的私生子,就让他死去好了! 那时间,我的心是那样那样的疼,因为我看到,当凉生听到私生子这个字眼时,眼神变得那么凄伤那么痛楚。 我就像一只发疯的小狗一样,拼命的咬那些少年,他们的肩他们的腿他们的屁股,只要我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的咬。我和凉生,只想像平常的小孩那样,无忧的生活,我们只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们兄妹咬过两次后,可能已经觉悟咬人是一门极其厉害的武功,便他决心好好研习这门秘笈,所以也不顾一切像我一样嘶咬。 如此看来,北小武是个很仗义的男生! 可仗义对我们三个小P孩来说,是这样微不足道。最终,我们三个被晾在地上,满身是伤。那一帮少年得意逃窜。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试图拉凉生的手,可他的手握的紧紧地,泪花不停在他眼角绽开,我爬在他耳边,大着声音,我说,哥,你别哭,你不喜欢她们这么说你,我们换一换就是,我做凉生,你做姜生,我不怕别人骂我私生子! 凉生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泪水滚滚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凉生扶回家。路上,北小武嘿嘿的笑,姜生,原来咬人是这么痛快。我抬头,看看他脸上隐约的暗伤,心里酸溜溜的,我想说,北小武,对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岁,凉生十二。 我们年少的生活就这样张牙舞爪的开始了。没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别人欺负凉生。 何满厚偷了我家的鸡 可是年少时光总不会永恒,人总会长大,当我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时,我已经十三岁。我渐渐的明白,我与凉生的关系,以及父亲的种种过往。 我依旧喊凉生哥。可是我看父亲的眼神却越来越冷冽,我也能感觉到,轮椅上的父亲眼神已经变得闪烁不安。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条无形的追命索!他已经很少在我面前对母亲大声说话,因为,此时的母亲,因为太多的操劳,已是风中残烛,生活的重负已让她过早衰竭。父亲似乎明白,如果母亲不幸离世,他将一无所有。 有时,母亲给他喂饭,遇到肉,他会示意让母亲也吃一口。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竟为他的善举而眼含泪花。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凉生的母亲,或者,我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亲,也不会为了生计,因为卖血掏空了身体!如同随时会凋谢的花。而凉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稳的生活在我的家,享受母亲委曲求全的爱和奉献? 但是我却遗忘了凉生的感受,其实,他何尝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无从求救,无从呼吸。他的前生是她母亲对我们整个家庭的伤,他的今世是我母亲永远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内疚占据满他的生活。或许,他对我的疼爱也就是因为这份纠缠已久的内疚吧。 凉生埋入沙里的生姜只发芽,从来没开过花。我不止一次问他,世上真有姜花吗? 凉生的睫毛翘着,好看的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说,姜生,世上一定有姜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我的眼睛依旧在夜半时,极力张开,我透过夜色看清那些我总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浓重,注定一切只是徒劳。我并没觉察,我的瞳孔从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同凉生在一起,因为他什么事情都是让着我的。可惜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凉生内心有过怎样的凄惶。我只是在他笑的时候,跟着他开心的笑;在他仰望蓝天的时候,跟着他仰望蓝天;即便在他极其无聊的时候对我说“姜生,你猪”,我也会仰着纤巧的小下巴迎合着他,我就大着声音说,恩,凉生,我是猪。这个时候,他总会用杨柳枝,轻轻敲一下我脑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后的阳光都凝固在他坚定而忧郁的眼睛里。 我安静的看着他侧光下的面孔,这时北小武从远处跑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凉生啊,姜生,何满厚偷你们家鸡了!你们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满厚是魏家坪最专业的白手起家之徒,简言之就是小偷儿。我却一直跟北小武说,我说北小武,我觉得何满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还有谁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样膘肥体壮啊?北小武说,奶奶的姜生,你当那是养猪啊! 现在“养猪专业户”何满厚在我家兼职偷鸡。等我反应过来,凉生已经奔出老远,北小武扯着我的手追在他后面。 我和北小武跑相继在凉生身后跑回家,门外全是人,院子里一片狼藉。柔弱的母亲在石磨前不停的喘息,残疾的父亲跌下轮椅,躺在院子里,几根鸡毛滑稽的挂在他的眉毛上,凉生不顾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么了? 我悄悄的躲在母亲身边,不知情由的同她一起流眼泪。凉生冲围观的人大吼,何满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强的脖子上。 何满厚从人堆里探出半个脑袋,懒洋洋的,我说了,刚才是黄鼠狼来偷的鸡!你们家怎么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凉生,别听这孬种的,我看到了,刚才他把你爸摔下来的!我靠!何满厚,你什么时候变成黄鼠狼了……北小武的话还没扯上尾音,便被他妈一把捞怀里,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样,吓了我一大跳。她妈干笑,小孩子知道什么,都说了,是黄鼠狼偷的。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着。在魏家坪,我们这个家庭的地位,远不如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母亲柔弱,父亲残疾,两个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欢凉生! 凉生的眼睛变得通红,涨满了委屈,疯一样扑向何满厚,却被何满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执的爬起来,再次冲上去;却被围观的人拉扯开,他们说,这孩子,怎么这样不知轻重?你何叔能骗人吗? 何满厚一脸无辜,都告诉你了,你们家里不干净,闹黄鼠狼!说到这里,他啊呀一声惨叫起来——我的牙齿恨恨的嵌在他屁股上。他惨叫着大跳,试图挣脱,可我的牙却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妈绑在怀里仍不忘大叫,我靠,姜生,你的咬人秘籍什么时候偷着练到第十重了? 我冲着他直翻白眼,我只想咬一口为凉生报仇,我怎么知道何满厚穿了一条什么奇怪的裤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来了? 北小武她妈眼睁睁的开着我翻白眼,冲我妈叹气,你看了吧,不让你收留那不干净的野种。现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闺女也跟着中邪了。 凉生掰开人群,他吼,你们闪开,闪开,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们怕他生事端,都紧紧勒住他,凉生急得嚎啕大哭。 看着凉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样咧着嘴巴哭,我多么想喊他一声哥,我想说,凉生,咱不哭好吗?可看到满院狼藉的家,眼泪花掉了视线…… 泪眼模糊中,我同何满厚一同被村里人抬到诊所里去…… 以月亮的名义起誓:我们要学会坚强 诊所的老头开着手电筒看了半天,一直捣鼓到半夜,也无法下手,最后冲何满厚叹气,怕是要把牙齿留你肉里了? 我当时真想杀了那老头,那牺牲的牙齿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满厚的。你凭什么对他怜悯叹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将少掉俩如花似玉的门牙,还有北小武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就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午夜的魏家坪上空传来何满厚的惨叫,我的牙齿竟然和他的屁股分开了。 我在诊所里狂漱口,诊所老头都烦了,当然以他的水平,绝不会明白,这将是我一生最龌龊的回忆。离开时,何满厚的屁股上缠满绷带,而我踩着午夜的月光屁颠屁颠的小跑回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凉生和他的影子,相对孤独着。他坐在石磨上,背对着我,搭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样的忧郁在他身上开出了伤感的花,他的背不停的抖动着。我轻手轻脚的转到他眼前,摊开手,凉生抬头,一滴泪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着头,看着掌心的泪,小声的喊他哥,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 凉生一惊,他说,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吗?你怎么一个人大半夜就跑回来了?你疯了? 我不做声,抬手,用衣袖擦干他脸上的泪。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姜生,你的牙齿没事吧?我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 凉生说,姜生,你还没吃饭吧?说完就跳下始末,钻到屋子里。我安静的站在月亮低下。 凉生一会给我弄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似乎有些内疚,说,姜生,家里没鸡蛋了。你只能吃面了。 我一声不吭的吃着凉生做的面条,凉生看着我,眉头渐渐的紧。我冲他笑,我说哥,你煮的面真好吃!凉生的喉咙一紧,哭出了声音。就像他六岁那年,刚来魏家坪被我的鬼脸吓哭了那样,用胳膊挡住脸,大声的哭泣,他说,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将来一定天天都让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开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轻轻的摊平着他的眉心,指肚小心的摩挲过他的好看的眉毛,我说,哥,答应姜生,以后不要再悲伤,好吗? 凉生望着我,目光忧郁而坚强,我端大碗的面汤,踮着脚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凉生和我,开始学着如何长大,如何坚强。 凌晨的时候,我偎倚在母亲的身边,她单薄的背上传来的温度,温暖着我的小腹。我认真的听她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仿佛从她梦境飘出来的叹息声。 她轻微的转身,我便假寐不醒。母亲感觉到我在她身边,便起身,给我掩好被子。长长久久的看着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个梦境…… 梦里我带她离开了魏家坪,给她养好多母鸡,躜好多鸡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满厚那样的偷儿,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负了……魏家坪姜生的酸枣树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北小武来喊我们。 他一进门就冲我笑,我靠,姜生,你的门牙没埋在何满厚那贼屁股里吗? 我给他一个国色天香的笑,露出洁白健康的小牙齿。北小武不由的赞叹出声来:凉生,你看你们家姜生真长了一口好牙齿。我靠,从何满厚的屁股里还能长出这么一口整齐的牙齿?真没想到! 北小武的话,差点让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粮食都归还大地母亲。 凉生说,北小武,你别老是针对姜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姜生是个厉害的主儿,听说何满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没得罪我啊,我才不给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几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面前提我的牙齿同何满厚的屁股之间的密切关系,令我不胜其烦。他说,姜生,你别生气哈,我换一个文雅一些的问题问你啊。最后一个。他信誓旦旦的说。 我一边咬着铅笔一边听他絮叨,我说,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说吧。 北小武挠挠脑袋,说姜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满厚的屁股和你头连一起那么久,他就没放屁吗? 我说,你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你怎么不把头和他的屁股连一起试试? 结果下午,北小武的脸就和我们班一男生的屁股连一起了,起因是为了争夺魏家坪一块小凸地上的几棵酸枣树。酸枣树上的结出来的酸枣是魏家坪孩子们为数不多的可口小零食,这个说来或许很多人会笑,但是,我们那时那地的物质确实贫乏如此。枣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却很多,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确切的是和尚尼姑多(他们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面常常引发恶战。女孩子对零食可能更情有独钟一些,所以,我对北小武说,那几棵酸枣树我要了,你给我占领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个为朋友舍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为我占领枣树遭到“异教徒”的反抗时,义不容辞的拉开了战火,当他的嘴巴咬在那个男生的屁股上时,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忘记了了解那个男生的饮食情况。 事后他一连三天不曾吃饭。凉生一直在安慰他几乎崩溃的心志。我也安慰他,我说,北小武,选择屁股也是一门学问。这一次算你为国捐嘴好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北小武为什么那么倒霉,他咬的那个男生那天正在闹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觉刺激下,身体立刻不由自己…… 北小武不言不语了三天后,突然跑到我家院子里,大喊,我靠,姜生,我现在终于想出来了,原来,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关于酸枣,魏家坪的孩子们一直没达成共识,就连霸主凉生的意见他们都不太情愿接受,虽然明里答应了将酸枣留给我,但是当凉生去摘的时候,酸枣永远是青颜色的。 最后他们达成了君子协议,意思就是,如果凉生能把每条枣枝都刻上名字的话,他们就绝不再碰一粒酸枣。很明显这是不现实的。他们最终想要的就是,酸枣谁摘了谁吃。 我看了看凉生,凉生皱着眉头,我说,哥,你别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东西了,那么酸,难吃死了! 凉生拍拍我的脑袋,笑,转头冲他们,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好的,就这么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凉生不知道去了哪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凉生回来,父亲不停的用残肢扶着轮椅到门口张望,母亲悄声问我,你哥呢? 我摇头,我已经一下午没见到他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凉生回来了,满手划痕,匆忙的扒了几口饭,拿起手电筒就走了。我追到门外,喊他哥,你去哪儿? 凉生冲我做了个鬼脸,说明天哥哥给你好东西看!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仍不见凉生的踪影。北小武喊我去学校,我抓起凉生的书包就匆匆离开了。我跟北小武说,完了,我哥失踪了。 北小武的眼珠子转动了很久,拉着我朝小凸地的酸枣丛奔去。 阳光照在大地上,酸枣丛处的绿地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缩着睡着,露水浸湿他单薄的衣裳,黏润着他柔软的发,他疲倦的睡着了,脸上却有一种满足的笑。 手电筒和小刀就在他手边。那个熟睡的少年便的凉生,我愣愣的看着他,伸手扶过一条枝条,褐色的枝条上刻着:姜生的酸枣树。 条条如是! 北小武踹了凉生一脚,我靠,姜生,我妈没说错,你哥真中邪了! 凉生惊醒,当他看到我时,揉揉眼睛,姜生,从今天起,这些酸枣就是你的了。 那天后,魏家坪的酸枣都属于我了。那帮嘴馋的孩子看到每个纤细枝条上清晰的痕迹时都傻了。 我一直抱着凉生划伤的手哭,我说,凉生,你真傻。 凉生说,哥哥现在没法让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红烧肉,不能不让你连酸枣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说,是啊,姜生,你别哭了,本来人就长得难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老师,你就让姜生去吧 初一那年春天,学校组织春游,每个人交十元钱。 凉生跟班主任说,我和姜生不能去了。 由于学校里将每个班去的人数与班主任的工作业绩以及奖金挂钩,所以,班主任很不愿意,苦口婆心的劝导他说,凉生,你和姜生必须去! 回家路上,我边走边踢着小石头,我说,哥,我真想去春游啊。 凉生看看我,眉心渐渐的浓,又渐渐的散开,他沉吟了半晌,说,好姜生,哥哥一定让你去! 第二天,凉生拉我去老师办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钱。凉生跟班主任说,他确实不能去春游! 班主任指着桌上北小武交的十元钱,对凉生说,你别耽误班集体啊,要不,我去你家里做做工作? 凉生急忙摇头,老师,您别去!我们家穷,你别为难我妈。 班主任叹气,凉生,再穷也不穷在十元钱上,你是个好学生,老师相信你一定会交上钱的,好吗? 凉生叹气,拉着我离开。 改天上课时,班主任在班上说,昨天哪个同学在她办公室里拿走了十元钱,她心里有数。私下交回去她既往不咎。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凉生,此时凉生正在睡梦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推推凉生,凉生没理我,继续睡,自从凉生答应我一定要让我参加春游后,每天晚上,我就极少听到他的呼吸声,我想,他定是犯愁,夜里不能入眠,所以在课堂上睡得这么香。 班主任罚他站了半节课,在他面前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上面的话,意思很明显,她说得偷钱贼就是凉生。 春游前一天,凉生给我齐了一个极整齐的流海,他端详了半天说,这样好看一些。然后又拉着我去镇上买新鞋,最终选好了一双红白色的小布鞋,他帮我穿在脚上,问我,合适吗? 我点头。他说,等哥有钱了,给你买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问他,哥,你从哪儿来的钱啊。凉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姜生,你问那么多干吗? 春游时,凉生将十元钱郑重交到班主任手中,他说,老师,我真不能去,让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着那十元钱,说凉生,这钱你从哪里拿的? 凉生只说,老师,求求你,就带我妹妹去吧!为了这次春游,她齐来头发,买了新鞋子。 班主任压住怒气,拿出一副好老师的姿态对这个失足男孩循循善诱,她说,凉生,你告诉老师,这钱如果是你偷老师的,老师不计较,老师给你们兄妹拿上钱就是,不要做小偷,那会毁掉你的一生的,凉生。 凉生低头,嗫嚅着,这钱就是我的。老师,求你带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几乎愤怒,我没空和你纠缠!凉生,等我回来再找你家长!你和姜生,想春游?做梦! 凉生紧紧拉住她手臂,近乎哀求,老师,求求你了,带姜生去吧。 老师甩开了他的手。凉生愣愣愣的站着,我握住他的衣角,低着头,眼睛直直的盯着脚上凉生给我买的新鞋子。 太阳升上了天空,偷吻了云彩,云彩满脸通红。 云朵下,凉生张着嘴巴,放声大哭,对不起,姜生,哥哥没有让你去成春游…… 我依旧低着头,看着凉生给我新买的鞋子,伸出手,给凉生擦泪,我想说,你看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只喊了他一声哥,眼泪便滚落。凉生,对不起 班主任莫名丢失的十元钱,让凉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彻底的灰白,他只是一再重复,说那钱是他自己,但是从哪里来的,他却交待不出。 父亲脸上的皱纹仿佛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着嗓子喊凉生,你过来。 凉生就乖乖的走到他面前,父亲用全身的力气撞向凉生,他痛苦的嘶吼着,我没生你这样的儿子! 就这样,凉生和残疾了的父亲一同躺在院子里,一同躺在班主任脚下。班主任有些讪讪,说了两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后离开。 我扶起凉生,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冷淡的笑,离开。凉生抱着父亲哭。 夜里,同凉生一起在屋顶上看星星,我问他,那钱是不是偷的? 凉生伸出手,上面布满层层的水泡。那时,我才知道,凉生为了让我能参加春游,每天夜里都会偷偷出门,独自一个人爬到废弃已久的煤矿里,挖出满满两担煤,后半夜里挑着两担煤,走长长一端寂静的山路,赶早到镇上的早市上买。这便是为什么那些夜里我总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而他怕挖煤违法,所以不敢跟老师分辨。 我小心的摩挲着他的手,问,还疼吗? 他摇头,说不疼。 我问他,你一个人在废矿井里,不怕吗? 他点头,说怕。 我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屋顶上,黑色的脑袋像两只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放学路上,由于下过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浅流,我一步一步的小心前行,凉生不停的提示我,让我小心。 北小武说,我靠,姜生,我怎么记得以前你淌这些水湾时痛快的就跟只大蛤蟆似的,什么时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实,我不想讨厌北小武,只是他老这么骂骂咧咧的,我确实难以适应。正当我想对北小武说几句什么话,却遇见了何满厚,他似乎刚从我家的方向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凉生,说我怎么看不出你也会偷东摸西啊? 北小武说,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话让我的胃翻江倒海的难受起来,我拉着凉生就走。我说,哥,咱不理他! 这天夜里,对我无疑是恐惧异常的,母亲竟然半夜醒来突发的咯血,血色大片大片的晕开在被子上,我惊恐的想喊凉生,却被母亲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凉。她不停的咳嗽,不停的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满厚昨天似乎来过我们家里,我说,妈,何满厚来干吗了?他又欺负你了吗? 母亲平息住呼吸,说,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从那天起,我开始抢着帮母亲做家务和农活,我固执的认为,自己多做一点,她就可以减少一根白发,多一份健康。而母亲却不让我沾手,她是那样固执的不让我碰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内心在和什么较劲。或者在她卑微的内心中,那个知书达理的女记者,是一把尖锐的刀,粉碎了她做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她宁愿自己粉碎,也要让我有一双城市女孩纤长的手!可以骄傲的活着。这样的话,她说不出,但我读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没下过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脸上没有“红二团”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脚纤长的女孩。而我的母亲却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里,她都不停的操劳,试图遗忘那些屈辱和伤害。看着她日渐孱弱的身体,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帮她拎水却被她生硬的夺下水桶,她说,这不是你该干的。声音冷淡毫无感情。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失去她,我从来没想过,如果失去了她我该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墙根哭,此时的小咪已经是一只老猫了。我仍旧叫它小咪,它仍旧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陪在我脚下。 凉生从外面担水回来,见到我哭,就拉住我,说,姜生,怎么又哭鼻子啊?谁欺负你了,你跟哥说。 我不肯看他,只是哭。 凉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声安慰我,姜生,你别为妈妈难过,好吗? 我猛地推开凉生的手,我说,凉生,如果没有你妈,我妈不会活成这个样子!你是谁的儿子?你别这么假惺惺! 凉生愣在一边,他手里拿着刚摘下的酸枣,满满的一小把,紧紧握在手里。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拉过我的手,把酸枣放在我手里,一句话没说,担起水走进屋子。 掌心的酸枣在阳光下闪亮,刺得我眼睛发胀,我抱着小咪,呜呜的哭。 这时北小武进了门,他一见我这样,就喊,姜生,你家的猫死啦,你哭成这样? 我生气,捶起拳头打他,一颗酸枣从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捡起,放入嘴中,说,哎呀,奶奶的姜生,因为你这小狐狸,我可好几年没吃这玩意了!凉生真是脑子进了水,不过,能每条枣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话让我心酸不已,两年前的影像不停的晃在眼前——酸枣丛处的绿地上,那个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缩着睡着,露水浸湿他单薄的衣裳,黏润着他柔软的发,他疲倦的睡着了,脸上却有一种满足的笑。他用尽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条上刻着:姜生的酸枣树。 他说,从此,这些酸枣树都是你的了。 他还说,哥哥现在没法让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红烧肉,不能让你连酸枣都吃不上啊。 我跑进屋子,凉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无声息的抽动着。我紧紧拉住凉生的衣角,紧紧的拉住,什么话也不说。 当我同凉生只剩下忧伤时,我们发现除了努力的离开这个背负太多灰色记忆的魏家坪,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似乎,只有离开了魏家坪,那些横亘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凉生别无选择的走上了用功读书的道路,而彼时,北小武却因自己老爸几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的堕落,而不愁没人为他买单。 姜生,哥哥会有办法的 两年后,优异的成绩让我与凉生一同被一所市重点高中录取。 面对高额的学费,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傻傻的看着天空。说,燕子都回来了。 十五岁的我,望着凉生,眼睛透着伤,我说,哥,你上吧,我不上了,我供你。 凉生拍拍我的脑袋,傻丫头啊,哥哥会有办法的。 中考后的夏季,每一个夜,都异常闷热,我睡不着,半夜走到凉生门前,我喊他,哥。却无人应声。我悄悄推开房门,却不见凉生的影子。我的心一阵酸,他又去了那废弃的煤矿了吧。 凉生两个月的辛劳,终于拼凑出了我们的学费。收拾行李的时候,凉生执意要带上那罐从未开花的生姜,北小武就像颗空投的炸弹一样,飞进我们家院子,他说,姜生凉生,我北小武跟你兄妹俩一个学校。 我对着他冷笑,北小武,你那暴发户老爹可真神通广大啊。给你砸了多少钱,才把你这棵地瓜花变成白牡丹啊。 北小武说,奶奶的,姜生,你长得倒是越来越好看,就是嘴巴也越来越臭!看来何满厚的屁股对你的影响还真大! 然后北小武又转身对凉生说,明天我爸开车送我去学校,捎着你俩吧。 凉生点头。 北小武走后,我跟凉生说,我说北小武就是这副德性,什么都想要跟你一样,可他行吗? 凉生说,怎么不行啊?他爸爸不是多年前就发大财了吗? 我伸伸舌头,心想,原来,凉生这样清凉的孩子,也认为有钱能使磨推鬼啊! 第二天,北小武他爹,开着车把我们仨送到学校报名。北小武那天穿得跟归国华侨一样,跟他爹站一起就像兄弟俩,而我跟凉生就像被这兄弟俩拐卖的儿童。 下车后,我站在学校门口,像一棵初生的小草一样无措。凉生站在我身后,他说,世界是这么大!姜生,我们要争气! 北小武也晃到我们眼前,说,是啊,姜生,你要争气!给咱魏家坪勾引回一个好女婿啊。 凉生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我怒气冲冲的追打北小武,北小武抱头鼠窜。 我们的高中又这样张牙舞爪的开始了。但是,我很快乐,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对凉生翻白眼,再也不会有人骂他私生子,从此,他只是这所学校里一个单纯无忧的漂亮少年了。 北小武他爹陪我们交完钱,整理好宿舍,然后带着我们去了一个极好的酒店吃了一顿,他晃着酒杯对凉生说,凉生,今天起,北叔就是你干爹了,只要你保证能给干爹好好学,将来给干爹考个清华北大什么的,你以后的学费,干爹就全包了! 我偷偷对北小武说,看到了没,正牌儿子没出息,你爹就造假,花花肠子可真不少,呵呵。我说的花花肠子还指魏家坪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北叔发财后,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的事。当然,这是北小武她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做的宣传。北小武眼露凶光,小手在桌下轻轻一捏,掐在我腿上,疼得我直冒眼泪,上半身却又得做淑女装,微笑着看着他们仨。 凉生问我,姜生,你怎么哭了? 我连忙吃了一块辣子鸡,我说,没事,给辣的。 北叔又接回话去,指着我对凉生说,哦,还有姜生,以后你们俩的学费生活费,北叔全给你们付了!以后我们家小武有肉吃,你们就不会啃骨头!然后,又转头对北小武说,不许回去跟你妈说哈。 北小武点头,贼贼的笑,爸,你就放心,没有钞票堵不住的嘴! 只是凉生,没有喊他干爹。 北叔走的时候,把一包东西留给凉生。打开后才发现,那是凉生用来交我们学费的零钞。北小武他爹交钱时看了心酸,就拿自己的钱给我们交上了。 凉生盯着北小武他爹开车离开,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喊出那两个字。 下期提示:凉生、姜生还有北小武去了市重点高中,凉生做的第一件事情会是什么?凉生会选择接受北叔的帮助还是选择自力更生?那个叫宁信的神秘女子会是一个怎样故事的开端?当那个叫做小九的女孩如同匕首一样插入他们的生活,他们三人之间的情谊会遇到怎样的挑战?敬请关注下期精彩连载,谜底即将打开! 我是韩斌斌。看本篇小说下篇。请加QQ304513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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