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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这么样 文/独木舟

发布时间:2020-06-22 17:11:03

耶路撒冷的衆女子啊,我囑咐你們,若遇見我的良人,要告訴他,我因思愛成病。 —《聖經》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答應朋友的承諾全都守不住。每天渾渾噩噩地虛度,看到一朵花開就可以笑,看到地上老鼠的屍體就想哭。 我隻是一個心血來潮罷了,翻出了記憶裏最鮮血淋漓的部分迫使自己面對疼痛。 這些天來耳洞發炎,然後潰爛。旁人無法體會那是怎樣難以言叙的疼痛。我用酒精擦洗我紅腫的耳朵,真的好痛。因爲這些孤獨的感受,我想起了一個久違的名字。真正久違了,那些鮮活的片段已經随着時間的洗滌逐漸褪色,隻殘留一個虛妄的輪廓。 一卒,我是真的很想念你。 那年的春天,那年的三月。你給我一個承諾,我就哭了。你給我一段愛情,我就真的站在這裏舍不得走了。[一] 晚上去我經常去的一個論壇看自己的帖,回帖的人很多,有女子說,汀嶼,我在你的文字裏看到我自己。也有一個男人發了些火藥味十足的話,他說,你TMD什麽玩意啊。怎麽就知道寫這些要死不斷氣的東西啊,你的人生裏是不是除了個男人就沒别的了。 我在網吧裏輕聲的笑。這裏人聲喧嚣,快樂和悲傷都可以被隐藏,多麽安全。 沒有回帖,故意的。因爲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麽,抑或是辯解什麽。也無法理解他那滿腔怒火從何而來。原來事不管己,偏偏要大放厥詞。而我,已經可以默然的接受一切無關痛癢的指責,他們源自陌生人,何必要在意呢。寫字,原本是宣洩的方式,有人愛自然有人厭,這些道理我都明白。 我隻是喜歡寫字的過程,反反複複地寫,反反複複地改。黑暗,卻終會抵達光明。别人怎麽評價,對我來說,真的不重要。 這個男人說對了,我的人生除了個男人就沒别的了。連自我,都沒有。 所以别人說什麽真的不要緊,親愛,有什麽關系呢。這世上,除了你,真的沒什麽要緊的。 逛完論壇,我去校友錄看一卒的近照。頭發染黃了,穿我最愛的藍色衣服,左耳上的耳釘閃閃爍爍,笑容明亮。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落淚了。不能清楚地說出内心滋生的某種情愫,它流連在體内,所過之處是一片荒涼。這樣的荒涼,猶如冬眠初醒的大地,期待來年一次新的蓬勃。所有的歎息彙聚成血液裏奔騰的力量,地動山搖。 他的笑容。那是一道絕無僅有的光芒,照亮過我布滿塵埃的生命,讓所有封閉的角落都因此獲得光明。使得我盲了視聽,如夢似癡,追随其後,義無返顧。他手指輕輕一劃,就勾勒出我宿命裏不得不按部就班的軌道。 QQ上有消息提示,是宋歡。他的IP地址顯示爲挪威。那個被稱爲“萬島國”的美麗國度。 他說,汀嶼你一個人晚上不要跑出來,多不安全。 我哈哈地笑,跟他東拉西扯地聊天。他突然問我,你還是單身?我閃過一絲猶豫,最後還是如實回答,是的。然後他說,那麽,你可以等我回來麽? 腦海裏一片空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說的,大概是說我要下了之類的話。然後匆忙地關了QQ。 走在路上,華燈初上。随手在口袋裏摸出一根摩爾,燃在指間,火光明媚。慢慢想起關于宋歡的點點滴滴,這個優秀的男孩子,這個愛我的男孩子,這個離我千萬裏的男孩子。 他是真正待我好的人。我和一卒分手之後就學會了沒日沒夜地抽煙酗酒,身邊所有的人都對我失望,棄我而去,隻有他,守護在我的身邊,一直拯救泥足深陷的我。他彈吉他唱歌給我聽,教我畫畫。他告訴我安迪喜歡以日常生活物品爲表現對象,他告訴我米開朗基羅的《聖家族》被稱爲東歐圓形畫。他告訴我法國畫家萊熱着迷于工業技術,機械的形象形體和構件工作。他在畫室裏一遍一遍地對我說,汀嶼,你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救你自己。 他教會我的,都是些讓我覺得驕傲的東西。他說什麽,我都會認真地聽。 我說,小歡,我好喜歡的你名字。送歡送樂的意思。他微笑的看我,我隻是希望可以把快送給你。我不是不明白他的感情,隻是不想勉強了自己又耽誤了他,我心裏想要的那個人,是誰也代替不了。拯救隻是暫時,他還是無法讓我涅磐重生。 宋歡的萬般柔情,敵不過一卒嘴角一絲淺笑。我們都是愚人,兜兜轉轉愛着不愛自己的人。[二] 我對獍說,我真的無法忍受這樣枯燥的生活,是不是神已經遺棄了我。 她溫和地笑,汀嶼,各人有各人的爲難,我并不比你好過。神沒有遺棄我們,他隻是要讓我們自己成長。 三月的時候,我們居住的這個小鎮忽然氣溫驟降,下了大雪。出門的時候我和獍互相扶持着小心翼翼的行走。身邊一輛帕撒特急弛而過,濺起一汪污水。獍怒氣沖沖指着車尾,開輛這個車有什麽好拽的,等我有錢了我要開着寶馬去犁田! 我笑她,你真是個農民伯伯。 她雙眼一翻,農民怎麽了,沒有農民你吃什麽。過了一會,她又搖着頭嘟囔,農民不懂高壓電,拿着電線當毛線。 我強烈鄙視這個人!她卻忽然正經起來,汀嶼,你說人的一輩子做重要的到底是什麽。《傳道書》中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我們尋覓的人生真谛到底是什麽? 我沒有說話,她不知道答案,我也未必就知道。 面對生存,無非是兩種選擇,在得到與失去之間的縫罅中尋求平衡。任由自己肆意地抉擇,珍惜或者摧毀,放其自由或者束其窒息。逃亡,不敢直視内心真實的渴求,擯棄現世安穩,徒勞地追逐不屬于自己的空歡喜,與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主說,沒有義人,一個都沒有。 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明确的答案。究竟是愛情,家庭,事業,權勢,金錢還是更多徑庭的欲望?沒有人,NOBODY。 獍,你和蕭默還好吧?我忽然想起。 她笑,他又換了一個,這次的不錯,聽說高中的時候是校花。 我正要安慰她,她便向我搖頭,沒什麽的,汀嶼,我習慣了,多麽多次我都忍了,不在乎多這一個。 我黯然。我不知我們的處境相對而言誰更凄涼。她是得不到,我是已失去。但是至少,她還有吃醋的資格,我卻連糾纏的機會都沒有。在愛情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我們渴望的那一點真心,如同誇父追不到的太陽。 我不止一次想過,隻要一卒還願意回到我的身邊,我什麽都可以原諒,可以寬容,可以重新把千瘡百孔的愛一點一點修補好,我們可以回到最初心還完整的時候,反璞歸鎮,看看那時的愛有多麽美麗動人。 獍,你知道嗎。《聖經》中我最愛的篇章是〈雅歌〉。其中說到,愛情,是衆水不能熄滅,是大水也不能淹沒。 可是他的愛,于我,是我觸不到的海市蜃樓般的光芒。愛他,是我的痼疾,這場瘟疫,誰來平定。[三] KFC裏辭遠說,汀嶼,你是不是又開始抽煙了。他說你不要撒謊,我聞得出來。 我故意沉默不回應。 他接着說,汀嶼,你一個女孩子抽那麽多煙幹什麽,很傷身體的你知不知道。我低下頭,玩弄左手的尾戒,那是獍送給我的禮物。 辭遠還要說什麽,我制止他,夠了,我真的不想再聽了。我想先離開。起身的時候聽見他的浩歎,汀嶼,我這樣愛你,爲什麽你不願意愛惜你自己。 我呆了一下,沒有回頭,句許大步大步地走。 路過一家店,裏面放着《我也不想這麽樣》。王菲很老的一首歌,她唱,我也不想這麽樣,反反複複,反正最後每個人都孤獨。 我恍惚想起,是兩個月前吧,辭遠和我認識。 在酒吧裏,我被獍推到台上唱歌,也是這首《我也不想這麽樣》。唱完之後幾乎是泣不成聲,不能克制地想起一卒的音容,笑貌。那一場筚路藍縷的愛情,真的灰燼不留了。 就是那個時候,辭遠端着酒朝我走來。他說,你是孫汀嶼對嗎?我是蕭默的朋友。我叫韓辭遠。這杯SEVEN LAGER送給你。他說你唱歌很好聽,我很喜歡。他說可以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嗎? 我站在原地,擦幹臉上的淚,貌似無辜地盯着他。不說話。 僵持了好久,他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他說那還是把我的號碼留給你好了。你打給我。然後他向酒保要了隻筆,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認真地寫下一串數字放到我手中。酒吧的光線很暗,我看不清楚他寫的是什麽。 我終于勉強笑笑,好的,有時間一起玩。 我知道這樣不好,很沒有禮貌。我總是無法帶給身邊的人歡樂或者激動的情緒。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隻是我的幽默和激情在一卒離開時就消耗殆盡了。就像張愛玲在胡蘭成離開後說的,我将隻有枯萎了。獍和蕭默經常帶我出席各種聚會,結識新朋友,他們都希望我快樂。我明白。 我不是不想,隻是做不到。 辭遠,這個第一眼看到我的眼淚就甘願被俘虜的男子,他在和我道别的時候說,汀嶼,你看上去不開心,我希望你快樂。我和獍回到公寓,脫衣服時那張鈔票掉落在地上,我撿起來随便看看,那一眼,仿佛被雷電擊中,靈魂在億萬伏特裏抖個不停。我幾乎要疑心這是幻覺了。不可能的,怎麽可能呢。 手中這個號碼,分明就是一卒注銷的那一個。最後四個數字是我親自選定的5202。記得當時我還笑嘻嘻地說,我每播打一次,便是說了一次,我愛你啊。 我愛你啊! 真正成了物是人非。冥冥之中命定的安排,我一團迷糊。 獍說,汀嶼,韓辭遠是出了名的花心,你自己小心。我笑笑,我?沒有再解釋什麽。我和他,根本是不會有任何暧昧的。第二天我用這十塊錢在超市裏買了包DJ。不久後他居然沖到學校裏來質問我爲什麽要用掉那張鈔票。我詫異極了,你怎麽知道?他得意拿出那張錢在我面前晃,哈哈,因爲我也去那裏買煙,老板找給我的。 陽光射在他的臉上,天真得像個孩子,我也笑了,我說你那個號碼我從來都不曾忘記。 轉身時,聽見他輕聲地說,汀嶼,我想我愛上你了。[四] 那一日我沒有回頭,隻是大聲告訴他,辭遠,謝謝你的青睐,但是我暫時沒有開始發展感情的打算,我習慣了自由的生活。 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我的耳朵裏,沒關系,汀嶼,如果你想要自由的生活,我願意陪你一起寂寞。他是真正的君子,從來不對我施加任何的壓力。他隻是對我說,汀嶼,你是不快樂的女生,我多麽希望你能開心生活,就像獍一樣。 獍快樂嗎?我茫然。 蕭默身邊莺飛燕舞,一派繁華。獍偏偏能無動于衷。隻有我知道夜晚寂靜時她是怎樣躲在被子裏失聲痛哭。我總是想問她,那麽多眼淚,那麽巨大的悲戚,要有多愛一個人,才能隐瞞得如此不露痕迹。 獍二十歲生日那天,蕭默打來電話說跟教授有約。我陪獍去西缇島吃飯,點了她愛的蒙古烤牛肉,洋蔥湯,麻婆豆腐,意大利粉和長城幹紅。 她不停地吃着烤牛肉,辛辣無比。我嘗了一口就再也不敢伸筷子。慢慢的,我看見有液體掉進盤裏,她笑,汀嶼,我這個人特别傻,每次想哭就來吃這個菜,然後就可以跟自己說是被辣哭的。我真是擅長自欺欺人啊。 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離開西缇島時,看見蕭默和一個女生牽着手在對面馬路上一晃而過。獍追了幾步。忽然停住,她回過頭,淚流滿面地笑着說,汀嶼,怎麽辦,我的心髒好象不跳了。 我走過去抱住她,說不出任何話來。 那是她第一次爲蕭默的背叛失态,她哭癱在我的懷裏,臉上是悲痛欲絕的表情,像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孩,凄惶無助。滂沱之勢銳不可擋,悲郁來得這樣懋大,我無法擔待。 後來,蕭默隻是用一個巧克力蛋糕,就挽回了一盤敗局。 獍叼着煙說,汀嶼,大概這就是人們說的那個,克星。蕭默就是我的克星。 我喜歡安靜看她微笑的樣子,漂亮的眼睛眯成月形,長長的睫毛,櫻桃般美好的嘴唇。在我心裏就像個天使。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從前的自己,潔淨無暇的笑靥和安谧的愛情。現在隻剩得滿目瘡痍和一顆空心,茕茕而立,踽踽而行。 記憶裏宋歡握着我的手說過,汀嶼,你這樣寂寞,如果我願意用一輩子陪你,夠不夠。 我知道我該感激他,感激他給我這樣好的愛。可我不懂得表達,隻能擁抱他,小歡,去了挪威要好好念書,好好照顧自己。我會想你的,一路順風,親愛的。[五] 獍是突然失蹤的,我們都找不到她,打電話去她家,她父親冷漠的說她沒有回家。 是夜,蕭默坐在沙發上,滿臉憔悴滿眼疲憊。他怊怅地說,她到底可以去哪裏。 我煮了他愛喝的南山咖啡,香氣撩人。隐約記得獍提過,蕭默和咖啡隻喝南山,而且加奶不加糖。我安慰他,獍一定有什麽苦衷,你不要太擔心。 他抱着咖啡杯,木然。汀嶼,我從來沒有想到她不在我的身邊我會這樣惶恐。他接過我遞去的煙,緩緩吸了一口,喃喃自語。我還記得我和她認識的那天,她趴在校門口,遍尋不着一枚硬币。我走過去,她正好擡起淚眼汪汪的臉,她問我,你可不可以幫我找枚硬币?上面刻着一個獍字,那是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好象聽見了宿命疼痛而凜冽的指引。她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女孩。 我當然找到了硬币,但是我沒有拿出來。因爲我發現硬币的另外一邊刻着一個晨字。獍,晨,相親相愛,不離不棄。我把硬币藏到口袋裏,問她,找不到了怎麽辦啊。 她哇的一聲哭起來,找不到了我和晨就完了。 汀嶼,我不知道有些話說出來你是不是覺得很虛僞,但是我是真的愛她。無論我身邊的女子如何紛繁,隻有她,我是真心相對。她不會知道,我有多麽嫉妒那個叫晨的男子,因爲,他才是獍第一個愛的人。 蕭默眼裏五味齊雜,那些洶湧的愛和恨,那些毫發畢現的忏悔和怨怼,我看的得明明白白。 可是蕭默,你也沒有體諒過她。但凡女子,誰能公諸同好。 他的面容逐漸模糊,語氣憤懑。可她怎麽可以這樣決絕消失,連通知都沒有。她怎麽可以這樣不顧及我的感受就輕易掌控全局。汀嶼,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 他從頸上用力扯下一樣挂飾朝牆上狠狠擲去,隻聽見一聲叮當。 我拾起來,是一枚用紅繩串起來的硬币。兩面都刻着字,獍,默,相親相愛,不離不棄。它比普通的硬币薄幾分,是被砂紙磨平後刻上字的。我心豁然,這應該就是那枚指引他們相識的信物吧。 我望着他,傻呀。兩個傻人,明明是相愛的,爲什麽就是不明白。 那我自己呢,思緒沉澱下來,我看到了自己丢失的愛。我多麽想回去從前,那些傷害都不存在,依然可以堅定地愛。那些沒有來得及被風化的細節,真的還在,沒有磨滅。 眼淚終于掉下來。 [六] 獍一直問我,你與一卒之間到底是怎樣的一場感情糾葛?她說在這個大學我第一眼看到你而十五個耳洞就震撼不已,到底要多少勇氣,一個女孩子才能這樣孤傲示人。 我捂着心口,對不起,獍,我不能說。我害怕一旦說出來,這愛就成了别人口重以訛傳訛的話柄。衆目睽睽,無數人介入。我害怕一旦說出口,這愛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我始終認定,愛情隻是一個人的事情,冷暖自知。 我隻想帶着這與任何人任何事無關的愛情,走去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十六歲那年,父母不停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母親鐵了心要離婚,要離開這裏家。她站在客廳裏抽着煙,冷漠地看着父親,她說,我什麽都不要,錢,房子,孩子,什麽都不要。 她要的,隻是自由。 母親走後,父親終日與酒爲伴。事業撒手不管,短短數日,家道中落。 彼時我年高二。在這場變故裏成爲了最滑稽的角色,即被親生母親抛棄的孩子。時常有鄰居對我指指點點,就是她,親媽都不要她,好可憐的孩子……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逃離,讓那些閑言閑語消失在耳邊呼嘯的風裏。 我不要同情,誰要誰同情。 見到一卒的那天,櫻花開得正好。我在學校三樓俯視,他在櫻花樹下仰望,眼神交彙間,我有窒息的眩暈。他的容顔簡直是我的一個夢,陽光灑在他臉上,整個眼睛裏全是光芒。 他朝我笑,你是孫汀嶼吧?我是周一卒,高你一屆。 多年後我讀到一句詩,便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世上人潮千萬,隻有他那時入了我的眼。往後那麽多的時光不再重要,似乎生來隻爲了遭遇這場罕觏。忽然一瞬就了解了《大明宮詞》中少年太平在燈火如晝的街市掀起薛紹臉上面具時的感受。 那日匆匆一瞥,盲了今生每一眼。 所以當他站在我面前對我說,汀嶼我喜歡你的時候,我忽視了廣闊天地,隻有滿心歡喜。時隔多年,也依然記得當時手心裏的汗。是真的受寵若驚吧。 很多年後我問自己,真的愛是什麽?是明知道那是一團火,仍然願意作那隻飛蛾。 就這樣開始了交往,談自己喜歡的音樂,球隊,還有夢想。吃一個聖代,騎一輛單車,青春仿佛沒有遺憾的樣子。 其實我何嘗不知道周一卒和單宇意是轟動校園的模範情侶,連老師都默許。那位單學姐我是見過的,冷豔逼人,眉目間透得出些許殺氣。我暗自搖頭,那麽霸氣的女子,怎麽會被一卒這樣溫和的人愛上。我向他提出自己的疑問,他的笑容僵了一下,沉默下去,不予回應。 偶爾在學校裏遇見她,看我的眼神冷冷地射出匕首來。我不寒而栗,不是不懼的,心裏年着,一卒,這樣的女子絕對不适合你,絕對。 六月他們高考。我在校門外等着。那天下午他們雙雙牽着手走出來。他望着我,滿臉愧色,汀嶼,我和宇意和好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要一起去武漢了。 單宇意在一旁說着,我們隻是吵架,現在沒事了。小妹妹,你好好念書吧。 一刹那,生生明白了什麽叫天崩地裂,萬箭穿心。 我知,首先說對不起的,必定是赢家。 忘記了自己有沒有哭,忘記了他們是怎樣離開的。隻記得擦肩時單宇意親聲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楚,但是那個口型我知道。 她說,黃毛丫頭,自不量力。[七] 那個暑假,深深體會了一個詞。萬念俱灰。 父親酗酒,我嗜煙。跑遍了這個城市所有賣煙的地方,嘗遍了每種能買到的煙。不吃任何食物,短短半個月,弄壞了我的胃。想起五月時我滿十七,一卒買了冰淇淋蛋糕給我,笑意盈盈地說,以後每個生日都買給你。 呵,十七歲的孫汀嶼,永遠失去了周一卒。 宋歡來看我,心疼到說不出壞來。終于,開口,汀嶼,振作起來好不好。 我搖頭,不好。 他勸我,哄我,我都不聽。最終他忍無可忍地吼我,那個周一卒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作踐自己! 我依然搖頭,因爲我愛,所以值得。 宋歡擡起我的臉,眼睛裏全是憐惜。他說汀嶼,你這麽漂亮的眼睛裏到底有沒有我?我用力推開他,眼睛是最誠實的器官,它不會說謊。我的眼睛如此美麗,可惜卻瞎在了櫻花盛開的那一季。 後來的日子他每天都來陪我,帶我去山上看日出,采野花,騎着車搭着我從山坡上沖下去,聽我的尖叫。他畫畫送給我,全是素描,畫中的女孩子都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 我漸漸開始恢複了笑容,偶爾還會親自動手熬羅宋湯給他喝。他一邊喝湯一邊笑着趁稱贊,汀嶼,你有賢妻良母的潛質。我微笑地回應他,小歡,如果那天櫻花樹下站着的人是你,會有多好。 那麽我現在開始,一切都從新開始,可以嗎?他誠懇地望着我。 我頑強而殘忍的抵擋他的真摯和自己的懦弱。小歡,這樣的局面就是最好,我們都不要破壞,可以嗎? 他眼睛裏的期盼一點,一點暗淡。我們彼此沉默着喝冷卻的湯。他走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雨,我站在窗前看他孤單的背影,有說不出來的難過。 我也不想這麽養,一晌貪歡,醒來就是南柯一夢。給的時候以爲是幸福,誰知道潰散的時候成了什麽。我隻是寂寞,卻沒有堕落,我隻需要陪伴并不欠缺救贖。我輕輕喚他的名字,宋歡,你的愛這樣隆重,我承擔不起。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 九月初時,一卒和單宇意一同去武漢。臨行前打來電話,汀嶼,這個號碼我以後不用了,你自己保重。 挂上電話才發現自己聲嘶力竭。那個以爲可以隐藏在時光背後的人,那個許了一輩子的人。那麽多溫柔的對視和低語,真的抓不住了。我們到底成了兩條平行的直線,再沒有了交集。三個人的愛情如此擁擠,我被三振出局。我們甚至沒有來次象樣的告别。 第二年我高考,爲了父親我留在了這個城市去了一所普通的大學。其實去哪裏都無所謂,沒有他,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宋歡沒有拗過母命,去了挪威。至此,生命中最初涉及愛的兩個男子都離開了我。 年少時讀杜甫的詩,其中兩句印象特别深刻。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那些關于愛的記憶在生命裏被銘刻,那些言愛動情的時刻也凝固成永恒。可是要我怎麽遺忘,那年三月,他眉梢一揚,我們就誤會了一場。[八] 一個月後獍回來了。明顯消瘦了不少,但是眼眸裏卻有了異樣光彩。她擁抱我,汀嶼,我好想你。 蕭默一把拖住她,大聲的罵,你這個白癡,跑去哪裏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會擔心你嗎! 她望着我們笑,眼淚涔涔落下。我的腦袋裏長了惡性腫瘤。 我們面面相觑,過了片刻,我嚎啕大哭。 她的病情已經惡化了,她沒有告訴我任何人這個消息,隻身旅行了一個月,原本是打算病死在旅途的,最終仍然舍不得我們,還是回來了。 蕭默抱着她,你這麽這麽蠢啊,生病了就要治,我們又不是沒有錢! 她淡然的笑,不要了,我不想生命最後的時間在醫院度過。 蕭默幾乎要跪下來求她,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這樣折磨我。 獍的淚水淌下來,蹲下身去,傷心不可抑制,終究經不起蕭默的哀求,緩緩點頭。 獍入院時她父親來了,送了一筆錢,随便交代了幾句就走了。我不解,獍跟我解釋,他恨我呢,恨了二十年了。 那是她第一次提及她的身世。 她說,汀嶼,你知道獍的意思嗎?它是傳說中的一種怪獸,它一出生就要吞噬它的母獸。我的名字是父親取的,他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因爲,我的母親是在生我的時候心力衰竭導緻死亡的。據說我母親在分娩前一直跟父親說,這麽多年來我沒有要求你任何事,今天隻希望你答應我,如果萬一有什麽意外,要保孩子! 我母親簡直是一語頂谶。我的生命開始,她的生命結束。 父親生性風流,到處留情。母親拿他沒有任何辦法,她嫁給他不是爲了他的财富和顯赫的地位,而恰恰是因爲愛情。事實證明,這是個最爛的理由。因爲父親什麽都可以給他,惟獨不能給她專一的愛情。她在求之不得的生活狀态裏也漸漸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感情,不報期待,就沒有失望。 直到懷上了我。 懷孕的那一年是母親生命裏最快樂的時光,也是付出感情獲得回報的時刻。父親整天陪着她爲将來的孩子取名字,暢想要送她或者他去什麽樣的學校,學什麽特長……他們一起出去買菜,聽胎教音樂,曬太陽,去醫院檢查身體。 這些都是從母親的日記裏知道的,她寫着,活了這麽多年好像就是爲了等待這一年。她還說,父親能這樣待她,已經是死而無憾。 父親一直以爲自己是不愛她的,隻是要盡責任。直到失去她之後才終于領悟,其實她才是他真正愛的人。這樣的發現讓他很憤怒,但是他驕傲得不肯承認,于是将這樣的憤怒發洩到我的身上,呵,汀嶼,你看,多麽不公平,他的錯居然要我來擔。 獍露出了笑容,神情很平靜,沒有哀傷。 汀嶼,你明白爲什麽我可以這樣容忍蕭默了嗎。也許就是個輪回,母親的使命我來延續。她一生最偉大的事業就是愛一個人,愛得那麽成功。她千辛萬苦送我來這個世界,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也許就是爲了讓我來見蕭默。 獍轉身看着蕭默,認認真真說,親愛,也許今生我就是爲了來愛你,然後跟你分離。 可是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怨怼,它不欠我什麽,甚至讓我遇見了你。你是我的劫,遇上了,便撒不下手。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麽感激你,謝謝你讓我知道,這個世界原來這麽美好。[九]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我哭紅了眼睛,蕭默輕輕拍我的臉,别擔心,她會好的。 我點頭,就在這個時刻,我确切地了解到,我有多麽,多麽的愛病房裏的那個女子。這一刻,仿佛撥開了所有的細枝末節,直抵生命的本質。是,我與她之間如同遊絲一樣柔軟而堅韌的聯系,那就是我生命的本質。 不劇烈,不炙熱。可是任憑海嘯飓風,也矢志不渝。 我說,蕭默,獍她還不知道你愛她。 他堅定地望着我,她會知道的,我相信,心誠則靈。 回家後我趴在床上失聲痛哭。宣洩着内心堆積的所有惶恐和悲涼。在這個時刻,我開始思考,我們這樣急于爲之奔波爲之奮鬥的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麽?這樣逆風而行,這樣全力以赴,卻有可能在路上某輛車的車輪下,在某場潛伏已久的疾病面前,嘎然而止。 像獍的母親那樣,生命猝然終結,肉身死亡,靈魂是否也能安谧? 生命,到底是不能承受之輕,還是不能承受之重? 我不知道該這樣才能平靜下來,撥打了一個熟悉的號碼,小歡,我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他安靜聽我發瘋,撒野,不安慰我,也不責怪我,隻是一如從前放任我。 好久,我不再說話,靜靜流淚。他的聲音溫柔吻在耳際。汀嶼,我一直,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走在童年放學回家的那條路上,有風,有雲,有不知名的花,有你在我的身邊,聽我唱歌。 我這樣愛你,你還是不愛我。 汀嶼,離别是逃不開的劫難。日複一日命運瑣碎的安排将我們徹底分開。高三那年我跟你說我校秒年個用一輩子陪伴你,我很希望你能夠留我,隻要你開口,無論我媽怎麽堅持我都不會走。 但是現在說有什麽用,都過去了。 我家全家都要移民過來,以後,也許真的不會再回去了。你一個人,要珍重。 他的聲音消失的時候我還是恍惚,那是再也留不住的消失吧,是空氣中無法捕捉的輕煙,終于消散。這個愛了我十多年的少年,陪伴我走過單純的童年,青蔥的少年,眼睜睜地看着我愛,看着我被别人不遺餘力地傷害,始終站在我的身邊溫暖我,保護我,寵愛我。 即便這樣又如何,他仍然告訴我他要離開了,以後,我是一個人了。抑或他早就已經離開我,隻是到了今天,才正式對我道别。 一切都将失去,可一卒,你仍然欠我一聲再見。 [十] 兩個月後,獍的開刀手術失敗。雖然手術前醫生已經告訴我們要有準備,我們仍然痛不欲生。她死亡時間是淩晨兩點十八分。那一刻,天使隕落。 手術前一天,她坐在床上一邊削梨一邊說,汀嶼,我最近老是夢見我媽媽。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她,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就是她。哈哈,她是個美女呢,和我一樣。 我笑着附和。是,你最漂亮了。 梨子飽滿的汁水流在她纖細的手指上,她不擦,風幹後顯得很黏。她笑得花枝招展,汀嶼,兒時我最害怕就是死亡,真正到了這一天,卻又不懼了。 傻丫頭,别亂說!我斥責她。 她擺手,這一次真的不想再騙自己了。我有預感,這次是真的不行了。二十年前是母親救我,這一次沒有人可以救我了。可蕭默呢?你不給他彌補你的機會? 她的神色十分安詳,眉宇間沒有一點慌亂。我從來沒有怪過蕭默,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收心回到我身邊的。汀嶼,心誠則靈。我到底還是等到了。我已經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也做過了自己想做的事,這一生,也就沒有什麽遺憾了。 她把梨分成兩瓣,真是舍不得你們,但是還是沒有辦法。 我坐在床邊,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她握住我的手,汀嶼,去看看那個人吧。那段愛情,不是最好,但是最初。去看看那個一想起他心就隐隐作痛的人,還自己一個心甘情願。 陽光灑進病房,我臉上一片潮濕。我也想回到從前,愛還純粹的時候去看一看,沒有傷口的樣子。那個櫻花樹下向我微笑的少年,那個牽我的手走在鐵軌上的少年,那個買冰淇淋蛋糕給我的少年,他沒有消失吧,他還在我的記憶裏頭。 但是我知道,這一世,我再也沒有任何機會回去到他的身邊,最多也隻能遠遠觀望。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喜歡的人,他喜歡别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是怎樣對我說,汀嶼,對不起,對不起。 因爲他,從後一生都與愛情無關,顧此失彼,失之交臂。餘下的,不過是取暖。我們衆多的人恰逢其會,卻終究逃不過一場别離。 獍的葬禮是蕭默親手操辦的,這是他爲她做的作後一件事。墓碑前擺着很多的白色野荀麻花。我們都知道,它的花語是,相愛。墓碑上,她笑靥如花。我們身着缟素,淚如雨下。她的父親和繼母出席了葬禮,自始至終沒有表情,看不出悲喜。蕭默說,她的一生得到的愛實在太少,可惜我從不懂得彌補。 我糾正他,獍不需要彌補,她很滿足了。 蕭默,獍拜托我告訴你一件事。其實她一直都知道你脖子上戴的那枚硬币就是她以前丢失的那塊。那個晨,其實是個女孩子。你才是她今生第一,也是唯一愛的人。 我從口袋裏掏出那枚被他摔在地上過的硬币,放在他的掌心。蕭默,戴着它吧,獍的靈魂會跟着你,海角天涯。[十一] 在我和辭遠第一次認識的那個酒吧裏,他調了一杯酒給我。 藍色的液體在杯中輕晃,我嘗了一口,有百加得,伏特加,藍橙皮,百利甜,蜜桃酒和清檸汁。 辭遠搖頭,汀嶼你太精通煙酒,這不是好事。說罷遞給我一盤草莓脆餅,香香的草莓醬,灑了甜杏仁,還有滑膩的冰激淩。這是我和獍最喜歡的甜點。 可是辭遠,要是沒有煙酒,我要怎麽度過這漫漫長夜,滔滔人生。 他猶豫一陣,終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汀嶼,讓我來照顧你可以嗎。 電光火石間我想起當初一卒溫和地說,汀嶼,我想照顧你,一輩子。 整顆心像從高處跌落的玻璃瓶,嘩啦嘩啦碎了一地,有細微的疼在蔓延。 我掙開辭遠的手,我該去趟武漢了。他的笑容僵在面上,你去看一個人?我點頭,是,是看一位故人。 走出酒吧,寒風襲來。辭遠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用責備的語氣說,你怎麽穿這麽少,還是三月呢,你真以爲春天溫暖啊。 我一恍神,已經是人間三月了?呵,不知不覺,浮生若夢。 走到公寓樓下,我正要對他說晚安,他突然擁抱我,輕聲說,你從武漢回來就做我女朋友吧,獍不在了,我怕你孤單。 我遲疑着,遲疑着。 他俯下首來,唇輕輕壓在我唇上,頓時,萬籁俱寂,衆神緘默。 良久,他松開我,溫柔地說,汀嶼,如果你實在是不愛我,那也請讓我一直照顧你到你愛的人出現,可以嗎。 面對這樣的男子,我不是不心動的,尤其是他還待我這樣好。隻是,此時我仍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是那個繼一卒之後入我盲眼的人,不确定那個手機號碼是不是真的代表續集開場。我這一身的傷口,他是不是真的有能力一一修補。我仔細打量面前這個男生,他有陽光一般的朝氣,多麽明亮。 他的鼻息燙在我的耳邊,汀嶼,你知道今天那杯酒的名字嗎。它叫,心誠則靈。 我懵懂地吻他的臉頰,辭遠,如果你願意,一切都等我從武漢回來再說。我離開的這個期間,若你遇見了别的人,大可自己選擇。[十二] 我第一次來武漢,爲了償還自己一個多年的心願。我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街頭,看着漫天塵埃。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覺得安心。 這樣有著名的黃鶴樓,古琴台,歸元寺,晴川閣。而這些對于我而言都不算什麽,重要的是這裏有我深愛的人,周一卒。輕輕咀嚼他的名字,一卒,過河卒子,隻進不退,原來是這層意思。 坐在東湖旁,看着身邊的情侶成雙成對,我微笑。汽車,摩托,行人,乍看之下,與我生活的地方大同小異。可是我内心清楚,這裏始終是不同的。 親愛,我終于還是來了。隻有這裏,才有獨一無二的你。 三月的江城,寒意尚存,我裹緊身上單薄的春衫,獨自遊走在櫻花樹下,風吹落花瓣,有莫名的傷感。櫻花,我是極愛的,可惜了解不多。依稀記得宋歡曾經提過,它是嗜血的花,若以屍體爲養料,則能開得非常絢爛。 這樣動人的花,居然有這樣殘忍的特性。 那樣溫柔的一卒,也能狠狠傷人的心。 寂寞的夜裏,我躺在賓館的床上輾轉反側。起身去了洗手間,失魂落魄地看自己蒼白的臉和明顯的黑眼圈。明天,真的是明天就要見他了。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就要真相大白。 我問自己,如此念念不忘,是不是因爲時間還不夠長? 找他并不難,周一卒,當年叱咤校園的風雲人物,随便向哪個學長開口都能輕易得到他的電話號碼。難的是,我無法預料明天的見面會有怎樣的細節繁衍。 一宿未成眠。 翌日,我撥打他的電話,尾數是1688,很俗氣的一個號碼。一卒,我來了武漢,請你務必一見。 坐在咖啡廳裏百無聊賴地攪拌冷卻的摩卡,加了很多糖,我是怕苦的人。對面是一家花店,琳琅滿目,花團錦簇。我開始辨認我所認識的花和我懂得的花語。 西洋薇,沉默。波斯鸢尾,華麗。石楠,索然無味。藍風信子,生命……我數到第十二種時,他出現在我面前,笑意吟吟。汀嶼,别來無恙。 我心一沉,我剛剛數的是百日菊,它的花語是,永失我愛。 我沉默地看他。這個我用整個少女時代愛慕的男子,藍色外套,面露微笑,喝着綠茶。呵,我愛過的人,容顔依舊。他問我,你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和男朋友一起? 我輕聲笑,我沒有男朋友。 他明顯一驚,沒有男朋友?你眼高于頂吧。 搖頭,心裏歎着,你當真不懂嗎?擡頭看他,已經是淚眼朦胧,艱難開口,一卒,我仍然挂念你。他一怔,沒有說話,隻有風輕輕拂過。我再說,我沒有忘記你。 他頓了頓,汀嶼,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我都要告訴你。我們是不可能的,過去的事我不記得了。那時我們都小,哪裏懂得什麽是愛情。 可是我真的忘不了你。我睜大了眼睛,還是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到底是爲什麽。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汀嶼,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所以一定會有比我好很多的人來愛你。所以,你一定要忘記我。他的表情這樣懇切,我終于哭着點頭,好吧,我答應你。爲你做最後一件事。 忘記你,一定,一定忘記你。[十三] 來到武漢的第四天,我收拾好行李,環視了一下這空蕩的房間,心裏有什麽一點,一點幻滅了。還是走吧,所有的期待已經隕落,沒有必要再流連忘返。 車票是晚上九點的,我打電話給一卒,我要走了,請你吃頓飯。可以麽? 他來了,牽着一個女生來的。我遠遠看着,悲從心來。他果然一如從前果斷決絕。生怕我一個不死心繼續糾纏,硬是要親手了結了我的奢望,有意要讓我明白他已經是别人的禁脔,讓我不敢再有觊觎之心。 我也奇怪,怎麽沒有了以爲的肝膽俱裂的疼痛。 待他們走近,才發現那女子并不是單宇意。原來,她也沒有留住他,原來,她也不是那個最後的赢家。可是這一切也不重要了,既然不是我自己,他身邊是哪位紅顔又有什麽區别。 那女生長得十分秀麗,眼角眉梢挂着的都是溫柔。沒有單學姐十分之一的霸道。她天真的笑,我叫穆芊,一卒說有人請他吃飯,我死活逼着他帶我來了,他是不樂意的,犟不過我。難怪不肯帶我來,原來你這麽漂亮,一定是怕我相形見绌。 好一張伶牙俐齒。三言兩語就爲他撇開了責任,又給足我面子。 吃飯的過程十分愉快,我們都很自然輕松。一卒細心地爲她切牛排,愛憐之情,溢于言表。我看在眼裏,竟是波瀾不驚。愛已成傷。 飯後一卒堅持要他買單,我拒絕。他嚴肅地說,汀嶼,你要聽話。我看着他,忽然不敢再堅持。穆芊好奇地看了我幾眼,蹦出一句,你們以前是戀人吧? 我沒有開口,等待一卒自己回答。他怔了怔,芊,别亂說。汀嶼是我學妹。 遽然間有了堕入深海般的無力,無法掙紮,無法呼吸,心一味地跌,跌,跌入無底深淵。我不是不痛,隻是欲哭無淚。 這麽多年的執着,隻得來一個學妹的身份。輕輕一句搪塞,否決了我們之間所有的情分。 我雖然難過,還是沒有點破。是,當年在學校,承蒙學長照顧。 穆芊的臉上衫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我打了個寒戰。原來比起當年單宇意的盛氣淩人更可怕的是眼前這個女子的笑裏藏刀。 告别時穆芊拉我的手,汀嶼,下次來武漢一定要來找我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笑笑,當然,我也很喜歡你。轉身看一卒,他溫和地笑,汀嶼,一路平安。 我點頭,學長,再見了。卻明白自己眼睛裏分明就是舍不得。 他猶豫一陣,終于還是伸手抱我,在我耳邊低語一聲。汀嶼,再見了。[十四] 我獨自坐在燈火通明的車站候車。淚流滿面地回憶他擁抱我時的溫度。記憶裏那個春天複蘇,那年三月,他在櫻花樹下擡頭對我笑,他說,你是不是孫汀嶼,我是周一卒。 那一瞬間,理智被摧毀得灰飛煙滅。 是,我是孫汀嶼,你是周一卒。我們是兩條平行的鐵軌,所有的甜蜜在列車的行駛裏磨滅得灰燼不剩。世上道路何其之多,可無論我怎麽走,都走不成與你殊途同歸。 親愛,我來看過你了。在這個著名的城市,看過你依舊明亮的笑容,感受過你依舊溫暖的氣息。更加重要的是,我終于聽到你了你說的那句再見。 我終于還了自己這場告别,終于做到了,不欠自己什麽。 發短信給辭遠,我三點到。沒有再說别的,來不來,是他自己的事。 在車上聽到兩個女孩子在對話。聽說六月的時候有雙子座流星雨,一定要去看,去許願啊。許願有用嗎?哎呀,心誠則靈啊。 朦胧中想起,高三那年,宋歡告訴我,你一定要努力讀書考上大學,明白嗎。隻要你努力,心誠則靈。 蕭默在醫院門口堅定地說,獍一定會明白我對她的感情,我相信心誠則靈。 獍在病房裏談起她對蕭默的等待,汀嶼,心誠則靈,我到底等到了這一天。 辭遠,溫柔地說,那杯酒,它叫心誠則靈。 心誠則靈呵,我曾是最誠心的信徒,縱然世界荒蕪也虔誠不移,可是到了最後,所有的祈望一一落空,那麽多人都告訴我心誠則靈,爲何我卻心誠則零? 其實我隻有一個卑微的願望,隻要有過那樣的一個三月,隻要經曆過一次,那樣的一次,就足夠。那個男子,是空前,也是絕後。但是我們最終仍然泾渭分明。 下車的時候看見辭遠站在出站口微笑看着我,我走過去,把自己挂在他的身上,辭遠,請你好好照顧我。 眼淚湧出來,罷了,心誠則零。一卒,我終于可以放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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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文字溫暖我們的心靈》我也不想這麽樣 文/獨木舟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若遇见我的良人,要告诉他,我因思爱成病。 —《圣经》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答应朋友的承诺全都守不住。每天浑浑噩噩地虚度,看到一朵花开就可以笑,看到地上老鼠的尸体就想哭。 我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罢了,翻出了记忆里最鲜血淋漓的部分迫使自己面对疼痛。 这些天来耳洞发炎,然后溃烂。旁人无法体会那是怎样难以言叙的疼痛。我用酒精擦洗我红肿耳朵,真的好痛。因为这些孤独的感受,我想起了一个久违的名字。真正久违了,那些鲜活的片段已经随着时间的洗涤逐渐褪色,只残留一个虚妄的轮廓。 一卒,我是真的很想念你。 那年的春天,那年的三月。你给我一个承诺,我就哭了。你给我一段爱情,我就真的站在这里舍不得走了。[一] 晚上去我经常去的一个论坛看自己的帖,回帖的人很多,有女子说,汀屿,我在你的文字里看到我自己。也有一个男人发了些火药味十足的话,他说,你TMD什么玩意啊。怎么就知道写这些要死不断气的东西啊,你的人生里是不是除了个男人就没别的了。 我在网吧里轻声的笑。这里人声喧嚣,快乐和悲伤都可以被隐藏多么安全。 没有回帖,故意的。因为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抑或是辩解什么。也无法理解他那满腔怒火从何而来。原来事不管己,偏偏要大放厥词。而我,已经可以默然的接受一切无关痛痒的指责,他们源自陌生人,何必要在意呢。写字,原本是宣泄的方式,有人爱自然有人厌,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我只是喜欢写字的过程,反反复复地写,反反复复地改。黑暗,却终会抵达光明。别人怎么评价,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 这个男人说对了,我的人生除了个男人就没别的了。连自我,都没有。 所以别人说什么真的不要紧,亲爱,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除了你,真的没什么要紧的。 逛完论坛,我去校友录看一卒的近照。头发染黄了,穿我最爱的蓝色衣服左耳上的耳钉闪闪烁烁,笑容明亮。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落泪了。不能清楚地说出内心滋生的某种情愫,它流连在体内,所过之处是一片荒凉。这样的荒凉,犹如冬眠初醒的大地,期待来年一次新的蓬勃。所有的叹息汇聚成血液里奔腾的力量,地动山摇。 他的笑容。那是一道绝无仅有的光芒,照亮过我布满尘埃的生命,让所有封闭角落都因此获得光明。使得我盲了视听,如梦似痴,追随其后,义无返顾。他手指轻轻一划,就勾勒出我宿命里不得不按部就班的轨道。 QQ上有消息提示,是宋欢。他的IP地址显示为挪威。那个被称为“万岛国”的美丽国度。 他说,汀屿你一个人晚上不要跑出来,多不安全。 我哈哈地笑,跟他东拉西扯地聊天。他突然问我,你还是单身?我闪过一丝犹豫,最后还是如实回答,是的。然后他说,那么,你可以等我回来么? 脑海里一片空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大概是说我要下了之类的话。然后匆忙地关了QQ。 走在路上,华灯初上。随手在口袋里摸出一根摩尔,燃在指间,火光明媚慢慢想起关于宋欢的点点滴滴,这个优秀的男孩子,这个爱我的男孩子,这个离我千万里的男孩子。 他是真正待我好的人。我和一卒分手之后就学会了没日没夜地抽烟酗酒,身边所有的人都对我失望,弃我而去,只有他,守护在我的身边,一直拯救泥足深陷的我。他弹吉他唱歌给我听,教我画画。他告诉我安迪喜欢以日常生活物品为表现对象,他告诉我米开朗基罗的《圣家族》被称为东欧圆形画。他告诉我法国画家莱热着迷于工业技术,机械的形象形体和构件工作。他在画室里一遍一遍地对我说,汀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救你自己。 他教会我的,都是些让我觉得骄傲的东西。他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地听。 我说,小欢,我好喜欢的你名字。送欢送乐的意思。他微笑的看我,我只是希望可以把快送给你。我不是不明白他的感情,只是不想勉强了自己又耽误了他,我心里想要那个人,是谁也代替不了。拯救只是暂时,他还是无法让我涅磐重生。 宋欢的万般柔情,敌不过一卒嘴角一丝浅笑。我们都是愚人,兜兜转转爱着不爱自己的人。[二] 我对獍说,我真的无法忍受这样枯燥的生活,是不是神已经遗弃了我。 她温和地笑,汀屿,各人有各人的为难,我并不比你好过。神没有遗弃我们,他只是要让我们自己成长。 三月的时候,我们居住的这个小镇忽然气温骤降,下了大雪。出门的时候我和獍互相扶持着小心翼翼的行走。身边一辆帕撒特急弛而过,溅起一汪污水。獍怒气冲冲指着车尾,开辆这个车有什么好拽的,等我有钱了我要开着宝马去犁田! 我笑她,你真是个农民伯伯。 她双眼一翻,农民怎么了,没有农民你吃什么。过了一会,她又摇着头嘟囔,农民不懂高压电,拿着电线当毛线。 我强烈鄙视这个人!她却忽然正经起来,汀屿,你说人的一辈子做重要的到底是什么。《传道书》中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我们寻觅的人生真谛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她不知道答案,我也未必就知道。 面对生存,无非是两种选择,在得到与失去之间的缝罅中寻求平衡任由自己肆意地抉择,珍惜或者摧毁,放其自由或者束其窒息。逃亡,不敢直视内心真实的渴求,摈弃现世安稳,徒劳地追逐不属于自己的空欢喜,与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主说,没有义人,一个都没有。 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究竟是爱情,家庭,事业,权势,金钱还是更多径庭的欲望?没有人,NOBODY。 獍,你和萧默还好吧?我忽然想起。 她笑,他又换了一个,这次的不错,听说高中的时候是校花。 我正要安慰她,她便向我摇头,没什么的,汀屿,我习惯了,多么多次我都忍了,不在乎多这一个。 我黯然。我不知我们的处境相对而言谁更凄凉。她是得不到,我是已失去。但是至少,她还有吃醋的资格,我却连纠缠机会都没有。在爱情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我们渴望的那一点真心,如同夸父追不到的太阳。 我不止一次想过,只要一卒还愿意回到我的身边,我什么都可以原谅,可以宽容,可以重新把千疮百孔的爱一点一点修补好,我们可以回到最初心还完整的时候,反璞归镇,看看那时的爱有多么美丽动人。 獍,你知道吗。《圣经》中我最爱的篇章是〈雅歌〉。其中说到,爱情,是众水不能熄灭,是大水也不能淹没。 可是他的爱,于我,是我触不到的海市蜃楼般的光芒。爱他,是我的痼疾,这场瘟疫,谁来平定。[三] KFC里辞远说,汀屿,你是不是又开始抽烟了。他说你不要撒谎,我闻得出来。 我故意沉默不回应。 他接着说,汀屿,你一个女孩子抽那么多烟干什么,很伤身体的你知不知道。我低下头,玩弄左手的尾戒,那是獍送给我的礼物。 辞远还要说什么,我制止他,够了,我真的不想再听了。我想先离开。起身的时候听见他的浩叹,汀屿,我这样爱你,为什么你不愿意爱惜你自己。 我呆了一下,没有回头,句许大步大步地走。 路过一家店,里面放着《我也不想这么样》。王菲很老的一首歌,她唱,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复复,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我恍惚想起,是两个月前吧,辞远和我认识。 在酒吧里,我被獍推到台上唱歌,也是这首《我也不想这么样》。唱完之后几乎是泣不成声,不能克制地想起一卒的音容,笑貌。那一场筚路蓝缕的爱情,真的灰烬不留了。 就是那个时候,辞远端着酒朝我走来。他说,你是孙汀屿对吗?我是萧默的朋友。我叫韩辞远。这杯SEVEN LAGER送给你。他说你唱歌很好听,我很喜欢。他说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我站在原地,擦干脸上的泪,貌似无辜地盯着他。不说话。 僵持了好久,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他说那还是把我的号码留给你好了。你打给我。然后他向酒保要了只笔,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认真地写下一串数字放到我手中。酒吧的光线很暗,我看不清楚他写的是什么。 我终于勉强笑笑,好的,有时间一起玩。 我知道这样不好,很没有礼貌。我总是无法带给身边的人欢乐或者激动的情绪。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我的幽默和激情在一卒离开时就消耗殆尽了。就像张爱玲在胡兰成离开后说的,我将只有枯萎了。獍和萧默经常带我出席各种聚会,结识新朋友,他们都希望我快乐。我明白。 我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辞远,这个第一眼看到我的眼泪就甘愿被俘虏的男子,他在和我道别的时候说,汀屿,你看上去不开心我希望你快乐。我和獍回到公寓,脱衣服时那张钞票掉落在地上,我捡起来随便看看,那一眼,仿佛被雷电击中,灵魂在亿万伏特里抖个不停。我几乎要疑心这是幻觉了。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手中这个号码,分明就是一卒注销的那一个。最后四个数字是我亲自选定的5202。记得当时我还笑嘻嘻地说,我每播打一次,便是说了一次,我爱你啊。 我爱你啊! 真正成了物是人非。冥冥之中命定的安排,我一团迷糊。 獍说,汀屿,韩辞远是出了名的花心,你自己小心。我笑笑,我?没有再解释什么。我和他,根本是不会有任何暧昧的。第二天我用这十块钱在超市里买了包DJ。不久后他居然冲到学校里来质问我为什么要用掉那张钞票。我诧异极了,你怎么知道?他得意拿出那张钱在我面前晃,哈哈,因为我也去那里买烟,老板找给我的。 阳光射在他的脸上,天真得像个孩子,我也笑了,我说你那个号码我从来都不曾忘记。 转身时,听见他轻声地说,汀屿,我想我爱上你了。[四] 那一日我没有回头,只是大声告诉他,辞远,谢谢你的青睐,但是我暂时没有开始发展感情的打算,我习惯了自由的生活。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我的耳朵里,没关系,汀屿,如果你想要自由的生活,我愿意陪你一起寂寞。他是真正的君子,从来不对我施加任何的压力。他只是对我说,汀屿,你是不快乐的女生,我多么希望你能开心生活,就像獍一样。 獍快乐吗?我茫然。 萧默身边莺飞燕舞,一派繁华。獍偏偏能无动于衷。只有我知道夜晚寂静时她是怎样躲在被子里失声痛哭。我总是想问她,那么多眼泪,那么巨大的悲戚,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隐瞒得如此不露痕迹。 獍二十岁生日那天,萧默打来电话说跟教授有约。我陪獍去西缇岛吃饭,点了她爱的蒙古烤牛肉,洋葱汤,麻婆豆腐,意大利粉和长城干红。 她不停地吃着烤牛肉,辛辣无比。我尝了一口就再也不敢伸筷子。慢慢的,我看见有液体掉进盘里,她笑,汀屿,我这个人特别傻,每次想哭就来吃这个菜,然后就可以跟自己说是被辣哭的。我真是擅长自欺欺人啊。 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离开西缇岛时,看见萧默和一个女生牵着手在对面马路上一晃而过。獍追了几步。忽然停住,她回过头,泪流满面地笑着说,汀屿,怎么办,我的心脏好象不跳了。 我走过去抱住她,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是她第一次为萧默的背叛失态,她哭瘫在我的怀里,脸上是悲痛欲绝的表情,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孩,凄惶无助。滂沱之势锐不可挡,悲郁来得这样懋大,我无法担待。 后来,萧默只是用一个巧克力蛋糕,就挽回了一盘败局。 獍叼着烟说,汀屿,大概这就是人们说的那个,克星。萧默就是我的克星。 我喜欢安静看她微笑的样子,漂亮的眼睛眯成月形,长长的睫毛,樱桃般美好的嘴唇。在我心里就像个天使。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从前的自己,洁净无暇的笑靥和安谧的爱情。现在只剩得满目疮痍和一颗空心,茕茕而立,踽踽而行。 记忆里宋欢握着我的手说过,汀屿,你这样寂寞,如果我愿意用一辈子陪你,够不够。 我知道我该感激他,感激他给我这样好的爱。可我不懂得表达,只能拥抱他,小欢,去了挪威要好好念书,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想你的,一路顺风,亲爱的。[五] 獍是突然失踪的,我们都找不到她,打电话去她家,她父亲冷漠的说她没有回家。 是夜,萧默坐在沙发上,满脸憔悴满眼疲惫。他怊怅地说,她到底可以去哪里。 我煮了他爱喝的南山咖啡,香气撩人。隐约记得獍提过,萧默和咖啡只喝南山,而且加奶不加糖。我安慰他,獍一定有什么苦衷,你不要太担心。 他抱着咖啡杯,木然。汀屿,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不在我的身边我会这样惶恐。他接过我递去的烟,缓缓吸了一口,喃喃自语。我还记得我和她认识的那天,她趴在校门口,遍寻不着一枚硬币。我走过去,她正好抬起泪眼汪汪的脸,她问我,你可不可以帮我找枚硬币?上面刻着一个獍字,那是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好象听见了宿命疼痛而凛冽的指引。她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女孩。 我当然找到了硬币,但是我没有拿出来。因为我发现硬币的另外一边刻着一个晨字。獍,晨,相亲相爱,不离不弃。我把硬币藏到口袋里,问她,找不到了怎么办啊。 她哇的一声哭起来,找不到了我和晨就完了。 汀屿,我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你是不是觉得很虚伪,但是我是真的爱她。无论我身边的女子如何纷繁,只有她,我是真心相对。她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嫉妒那个叫晨的男子,因为,他才是獍第一个爱的人。 萧默眼里五味齐杂,那些汹涌的爱和恨,那些毫发毕现的忏悔和怨怼,我看的明明白白。 可是萧默,你也没有体谅过她。但凡女子,谁能公诸同好。 他的面容逐渐模糊,语气愤懑。可她怎么可以这样决绝消失,连通知都没有。她怎么可以这样不顾及我的感受就轻易掌控全局。汀屿,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 他从颈上用力扯下一样挂饰朝墙上狠狠掷去,只听见一声叮当。 我拾起来,是一枚用红绳串起来的硬币。两面都刻着字,獍,默,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它比普通的硬币薄几分,是被砂纸磨平后刻上字的。我心豁然,这应该就是那枚指引他们相识的信物吧。 我望着他,傻呀。两个傻人,明明是相爱的,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那我自己呢,思绪沉淀下来,我看到了自己丢失的爱。我多么想回去从前,那些伤害都不存在,依然可以坚定地爱。那些没有来得及被风化的细节,真的还在,没有磨灭。 眼泪终于掉下来。 [六] 獍一直问我,你与一卒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感情纠葛?她说在这个大学我第一眼看到你而十五个耳洞就震撼不已,到底要多少勇气,一个女孩子才能这样孤傲示人。 我捂着心口,对不起,獍,我不能说。我害怕一旦说出来,这爱就成了别人口重以讹传讹的话柄。众目睽睽,无数人介入。我害怕一旦说出口,这爱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我始终认定,爱情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冷暖自知。 我只想带着这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的爱情,走去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十六岁那年,父母不停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母亲铁了心要离婚,要离开这里家。她站在客厅里抽着烟,冷漠地看着父亲,她说,我什么都不要,钱,房子,孩子,什么都不要。 她要的,只是自由。 母亲走后,父亲终日与酒为伴。事业撒手不管,短短数日,家道中落。 彼时我年高二。在这场变故里成为了最滑稽的角色,即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孩子。时常有邻居对我指指点点,就是她,亲妈都不要她,好可怜的孩子……我总是以快的速度逃离,让那些闲言闲语消失在耳边呼啸的风里。 我不要同情,谁要谁同情。 见到一卒的那天,樱花开得正好。我在学校三楼俯视,他在樱花树下仰望,眼神交汇间,我有窒息的眩晕。他的容颜简直是我的一个梦,阳光洒在他脸上,整个眼睛里全是光芒。 他朝我笑,你是孙汀屿吧?我是周一卒,高你一届。 多年后我读到一句诗,便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世上人潮千万,只有他那时入了我的眼。往后那么多的时光不再重要,似乎生来只为了遭遇这场罕觏。忽然一瞬就了解了《大明宫词》中少年太平在灯火如昼的街市掀起薛绍脸上面具时的感受。 那日匆匆一瞥,盲了今生每一眼。 所以当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汀屿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忽视了广阔天地,只有满心欢喜。时隔多年,也依然记得当时手心里的汗。是真的受宠若惊吧。 很多年后我问自己,真的爱是什么?是明知道那是一团火,仍然愿意作那只飞蛾。 就这样开始了交往,谈自己喜欢的音乐,球队,还有梦想。吃一个圣代,骑一辆单车,青春仿佛没有遗憾的样子。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周一卒和单宇意是轰动校园的模范情侣,连老师都默许。那位单学姐我是见过的,冷艳逼人,眉目间透得出些许杀气。我暗自摇头,那么霸气的女子,怎么会被一卒这样温和的人爱上。我向他提出自己的疑问,他的笑容僵了一下,沉默下去,不予回应。 偶尔在学校里遇见她,看我的眼神冷冷地射出匕首来。我不寒而栗,不是不惧的,心里年着,一卒,这样的女子绝对不适合你,绝对。 六月他们高考。我在校门外等着。那天下午他们双双牵着手走出来。他望着我,满脸愧色,汀屿,我和宇意和好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要一起去武汉了。 单宇意在一旁说着,我们只是吵架,现在没事了。小妹妹,你好好念书吧。 一刹那,生生明白了什么叫天崩地裂,万箭穿心。 我知,首先说对不起的,必定是赢家。 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哭,忘记了他们是怎样离开的。只记得擦肩时单宇意亲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楚,但是那个口型我知道。 她说,黄毛丫头,自不量力。[七] 那个暑假,深深体会了一个词。万念俱灰。 父亲酗酒,我嗜烟。跑遍了这个城市所有卖烟的地方,尝遍了每种能买到的烟。不吃任何食物,短短半个月,弄坏了我的胃。想起五月时我满十七,一卒买了冰淇淋蛋糕给我,笑意盈盈地说,以后每个生日都买给你。 呵,十七岁的孙汀屿,永远失去了周一卒。 宋欢来看我,心疼到说不出坏来。终于,开口,汀屿,振作起来好不好。 我摇头,不好。 他劝我,哄我,我都不听。最终他忍无可忍地吼我,那个周一卒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 我依然摇头,因为我爱,所以值得。 宋欢抬起我的脸,眼睛里全是怜惜。他说汀屿,你这么漂亮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我?我用力推开他,眼睛是最诚实的器官,它不会说谎。我的眼睛如此美丽,可惜却瞎在了樱花盛开的那一季。 后来的日子他每天都来陪我,带我去山上看日出,采野花,骑着车搭着我从山坡上冲下去,听我的尖叫。他画画送给我,全是素描,画中的女孩子都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我渐渐开始恢复了笑容,偶尔还会亲自动手熬罗宋汤给他喝。他一边喝汤一边笑着趁称赞,汀屿,你有贤妻良母的潜质。我微笑地回应他,小欢,如果那天樱花树下站着的人是你,会有多好。 那么我现在开始,一切都从新开始,可以吗?他诚恳地望着我。 我顽强而残忍的抵挡他的真挚和自己的懦弱。小欢,这样的局面就是最好,我们都不要破坏,可以吗? 他眼睛里的期盼一点,一点暗淡。我们彼此沉默着喝冷却的汤。他走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我站在窗前看他孤单的背影,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我也不想这么养,一晌贪欢,醒来就是南柯一梦给的时候以为是幸福,谁知道散的时候成了什么。我只是寂寞,却没有堕落,我只需要陪伴并不欠缺救赎。我轻轻唤他的名字,宋欢,你的爱这样隆重,我承担不起。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 九月初时,一卒和单宇意一同去武汉。临行前打来电话,汀屿,这个号码我以后不用了,你自己保重。 挂上电话才发现自己声嘶力竭。那个以为可以隐藏在时光背后的人,那个许了一辈子的人。那么多温柔的对视和低语,真的抓不住了。我们到底成了两条平行的直线,再没有了交集。三个人的爱情如此拥挤,我被三振出局。我们甚至没有来次象样的告别。 第二年我高考,为了父亲我留在了这个城市去了一所普通的大学。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没有他,在哪个城市都是一样。宋欢没有拗过母命,去了挪威。至此,生命中最初涉及爱的两个男子都离开了我。 年少时读杜甫的诗,其中两句印象特别深刻。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那些关于爱的记忆在生命里被铭刻,那些言爱动情时刻凝固成永恒。可是要我怎么遗忘,那年三月,他眉梢一扬,我们就误会了一场。[八] 一个月后獍回来了。明显消瘦了不少,但是眼眸里却有了异样光彩。她拥抱我,汀屿,我好想你。 萧默一把拖住她,大声的骂,你这个白痴,跑去哪里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会担心你吗! 她望着我们笑,眼泪涔涔落下。我的脑袋里长了恶性肿瘤。 我们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我嚎啕大哭她的病情已经恶化了,她没有告诉我任何人这个消息,只身旅行了一个月,原本是打算病死在旅途的,最终仍然舍不得我们,还是回来了。 萧默抱着她,你这么这么蠢啊,生病了就要治,我们又不是没有钱! 她淡然的笑,不要了,我不想生命最后的时间在医院度过。 萧默几乎要跪下来求她,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我。 獍的泪水淌下来,蹲下身去,伤心不可抑制,终究经不起萧默的哀求,缓缓点头。 獍入院时她父亲来了,送了一笔钱,随便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我不解,獍跟我解释,他恨我呢,恨了二十年了。 那是她第一次提及她的身世。 她说,汀屿,你知道獍的意思吗?它是传说中的一种怪兽,它一出生就要吞噬它的母兽。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他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因为,我的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心力衰竭导致死亡的。据说我母亲在分娩前一直跟父亲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要求你任何事,今天只希望你答应我,如果万一有什么意外,要保孩子! 我母亲简直是一语顶谶。我的生命开始,她的生命结束。 父亲生性风流,到处留情。母亲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她嫁给他不是为了他的财富和显赫的地位,而恰恰是因为爱情。事实证明,这是个最烂的理由。因为父亲什么都可以给他,惟独不能给她专一的爱情。她在求之不得的生活状态里也渐渐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感情,不报期待,就没有失望。 直到怀上了我。 怀孕的那一年是母亲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付出感情获得回报的时刻。父亲整天陪着她为将来的孩子取名字,畅想要送她或者他去什么样的学校,学什么特长……他们一起出去买菜,听胎教音乐,晒太阳,去医院检查身体。 这些都是从母亲的日记里知道的,她写着,活了这么多年好像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年。她还说,父亲能这样待她,已经是死而无憾。 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是不爱她的,只是要尽责任。直到失去她之后才终于领悟,其实她才是他真正爱的人。这样的发现让他很愤怒,但是他骄傲得不肯承认,于是将这样的愤怒发泄到我的身上,呵,汀屿,你看,多么不公平,他的错居然要我来担。 獍露出了笑容,神情很平静,没有哀伤。 汀屿,你明白为什么我可以这样容忍萧默了吗。也许就是个轮回,母亲的使命我来延续。她一生最伟大的事业就是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成功。她千辛万苦送我来这个世界,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也许就是为了让我来见萧默。 獍转身看着萧默,认认真真说,亲爱,也许今生我就是为了来爱你,然后跟你分离。 可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怨怼,它不欠我什么,甚至让我遇见了你。你是我的劫,遇上了,便撒不下手。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美好。[九]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哭红了眼睛,萧默轻轻拍我的脸,别担心,她会好的。 我点头,就在这个时刻,我确切地了解到,我有多么,多么的爱病房里的那个女子。这一刻,仿佛拨开了所有的细枝末节,直抵生命的本质。是,我与她之间如同游丝一样柔软而坚韧的联系,那就是我生命的本质。 不剧烈,不炙热。可是任凭海啸飓风,也矢志不渝。 我说,萧默,獍她还不知道你爱她。 他坚定地望着我,她会知道的,我相信,心诚则灵。 回家后我趴在床上失声痛哭。宣泄着内心堆积的所有惶恐和悲凉。在这个时刻,我开始思考,我们这样急于为之奔波为之奋斗的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样逆风而行,这样全力以赴,却有可能在路上某辆车的车轮下,在某场潜伏已久的疾病面前,嘎然而止。 像獍的母亲那样,生命猝然终结,肉身死亡,灵魂是否也能安谧? 生命,到底是不能承受之轻,还是不能承受之重? 我不知道该这样才能平静下来,拨打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小欢,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安静听我发疯,撒野,不安慰我,也不责怪我,只是一如从前放任我。 好久,我不再说话,静静流泪。他的声音温柔吻在耳际。汀屿,我一直,一直想要和在一起。走在童年放学回家的那条路上,有风,有云,有不知名的花,有你在我的身边,听我唱歌。 我这样爱你,你还是不爱我。 汀屿,离别是逃不开的劫难。日复一日命运琐碎的安排将我们彻底分开高三那年我跟你说我校秒年个用一辈子陪伴你,我很希望你能够留我,只要你开口,无论我妈怎么坚持我都不会走。 但是现在说有什么用,都过去了。 我家全家都要移民过来,以后,也许真的不会再回去了。你一个人,要珍重。 他的声音消失的时候我还是恍惚,那是再也留不住的消失吧,是空气中无法捕捉的轻烟,终于消散。这个爱了我十多年的少年,陪伴我走过单纯的童年,青葱的少年,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看着我被别人不遗余力地伤害,始终站在我的身边温暖我,保护我,宠爱我。 即便这样又如何,他仍然告诉我他要离开了,以后,我是一个人了。抑或他早就已经离开我,只是到了今天,才正式对我道别。 一切都将失去,可一卒,你仍然欠我一声再见。 [十] 两个月后,獍的开刀手术失败。虽然手术前医生已经告诉我们要有准备,我们仍然痛不欲生。她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十八分。那一刻,天使陨落。 手术前一天,她坐在床上一边削梨一边说,汀屿,我最近老是梦见我妈妈。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她,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她。哈哈,她是个美女呢,和我一样。 我笑着附和。是,你最漂亮了。 梨子饱满的汁水流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她不擦,风干显得很黏。她笑得花枝招展,汀屿,儿时我最害怕就是死亡,真正到了这一天,却又不惧了。 傻丫头,别乱说!我斥责她。 她摆手,这一次真的不想再骗自己了。我有预感,这次是真的不行了。二十年前是母亲救我,这一次没有人可以救我了。可萧默呢?你不给他弥补你的机会? 她的神色十分安详,眉宇间没有一点慌乱。我从来没有怪过萧默,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收心回到我身边的。汀屿,心诚则灵。我到底还是等到了。我已经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也做过了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生,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把梨分成两瓣,真是舍不得你们,但是还是没有办法。 我坐在床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握住我的手,汀屿,去看看那个人吧。那段爱情,不是最好,但是最初。去看看那个一想起他心就隐隐作痛的人,还自己一个心甘情愿。 阳光洒进病房,我脸上一片潮湿。我也想回到从前,爱还纯粹的时候去看一看,没有伤口的样子。那个樱花树下向我微笑的少年,那个牵我的手走在铁轨上的少年,那个买冰淇淋蛋糕给我的少年,他没有消失吧,他还在我的记忆里头。 但是我知道,这一世,我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回去到他的身边,最多也只能远远观望。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喜欢的人,他喜欢别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是怎样对我说,汀屿,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他,从后一生都与爱情无关,顾此失彼,失之交臂。余下的,不过是取暖。我们众多的人恰逢其会,却终究逃不过一场别离。 獍的葬礼是萧默亲手操办的,这是他为她做的作后一件事。墓碑前摆着很多的白色野荀麻花。我们都知道,它的花语是,相爱。墓碑上,她笑靥如花。我们身着缟素,泪如雨下。她的父亲和继母出席了葬礼,自始至终没有表情,看不出悲喜。萧默说,她的一生得到的爱实在太少,可惜我从不懂得弥补。 我纠正他,獍不需要弥补,她很满足了。 萧默,獍拜托我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你脖子上戴的那枚硬币就是她以前丢失的那块。那个晨,其实是个女孩子。你才是她今生第一,也是唯一爱的人。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被他摔在地上过的硬币,放在他的掌心。萧默,戴着它吧,獍的灵魂会跟着你,海角天涯。[十一] 在我和辞远第一次认识的那个酒吧里,他调了一杯酒给我。 蓝色的液体在杯中轻晃,我尝了一口,有百加得,伏特加,蓝橙皮,百利甜,蜜桃酒和清柠汁。 辞远摇头,汀屿你太精通烟酒,这不是好事。说罢递给我一盘草莓脆饼,香香的草莓酱,洒了甜杏仁,还有滑腻的冰激凌。这是我和獍最喜欢的甜点。 可是辞远,要是没有烟酒,我要怎么度过这漫漫长夜,滔滔人生。 他犹豫一阵,终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汀屿,让我来照顾你可以吗。 电光火石间我想起当初一卒温和地说,汀屿,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整颗心像从高处跌落的玻璃瓶,哗啦哗啦碎了一地,有细微的疼在蔓延。 我挣开辞远的手,我该去趟武汉了。他的笑容僵在面上,你去看一个人?我点头,是,是看一位故人。 走出酒吧,寒风袭来。辞远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用责备的语气说,你怎么穿这么少,还是三月呢,你真以为春天温暖啊。 我一恍神,已经是人间三月了?呵,不知不觉,浮生若梦。 走到公寓楼下,我正要对他说晚安,他突然拥抱我,轻声说,你从武汉回来就做我女朋友吧,獍不在了,我怕你孤单。 我迟疑着,迟疑着。 他俯下首来,唇轻轻压在我唇上,顿时,万籁俱寂,众神缄默。 良久,他松开我,温柔地说,汀屿,如果你实在是不爱我,那也请让我一直照顾你到你爱的人出现,可以吗。 面对这样的男子,我不是不心动的,尤其是他还待我这样好。只是,此时我仍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是那个继一卒之后入我盲眼的人,不确定那个手机号码是不是真的代表续集开场。我这一身的伤口,他是不是真的有能力一一修补。我仔细打量面前这个男生,他有阳光一般的朝气,多么明亮。 他的鼻息烫在我的耳边,汀屿,你知道今天那杯酒的名字吗。它叫,心诚则灵。 我懵懂地吻他的脸颊,辞远,如果你愿意,一切都等我从武汉回来再说。我离开的这个期间,若你遇见了别的人,大可自己选择。[十二] 我第一次来武汉,为了偿还自己一个多年的心愿。我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街头,看着漫天尘埃。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安心。 这样有著名的黄鹤楼,古琴台,归元寺,晴川阁。而这些对于我而言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这里有我深爱的人,周一卒。轻轻咀嚼他的名字,一卒,过河卒子,只进不退,原来是这层意思。 坐在东湖旁,看着身边的情侣成双成对,我微笑。汽车,摩托,行人,乍看之下,与我生活的地方大同小异。可是我内心清楚,这里始终是不同的。 亲爱,我终于还是来了。只有这里,才有独一无二的你。 三月的江城,寒意尚存,我裹紧身上单薄的春衫,独自游走在樱花树下,风吹落花瓣,有莫名的伤感。樱花,我是极爱的,可惜了解不多。依稀记得宋欢曾经提过,它是嗜血的花,若以尸体为养料,则能开得非常绚烂。 这样动人的花,居然有这样残忍的特性。 那样温柔的一卒,也能狠狠伤人的心。 寂寞的夜里,我躺在宾馆的床上辗转反侧。起身去了洗手间失魂落魄地看自己苍白的脸和明显的黑眼圈。明天,真的是明天就要见他了。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就要真相大白。 我问自己,如此念念不忘,是不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 找他并不难,周一卒,当年叱咤校园的风云人物,随便向哪个学长开口都能轻易得到他的电话号码。难的是,我无法预料明天的见面会有怎样的细节繁衍。 一宿未成眠。 翌日,我拨打他的电话,尾数是1688,很俗气的一个号码。一卒,我来了武汉,请你务必一见。 坐在咖啡厅里百无聊赖地搅拌冷却的摩卡,加了很多糖,我是怕苦的人。对面是一家花店,琳琅满目,花团锦簇。我开始辨认我所认识的花和我懂得的花语。 西洋薇,沉默。波斯鸢尾,华丽。石楠,索然无味。蓝风信子,生命……我数到第十二种时,他出现在我面前,笑意吟吟。汀屿,别来无恙。 我心一沉,我刚刚数的是百日菊,它的花语是,永失我爱。 我沉默地看他。这个我用整个少女时代爱慕的男子,蓝色外套,面露微笑,喝着绿茶。呵,我爱过的人,容颜依旧。他问我,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男朋友一起? 我轻声笑,我没有男朋友。 他明显一惊,没有男朋友?你眼高于顶吧。 摇头,心里叹着,你当真不懂吗?抬头看他,已经是泪眼朦胧,艰难开口,一卒,我仍然挂念你。他一怔,没有说话,只有风轻轻拂过。我再说,我没有忘记你。 他顿了顿,汀屿,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要告诉你。我们是不可能的,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那时我们都小,哪里懂得什么是爱情。 可是我真的忘不了你。我睁大了眼睛,还是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到底是为什么。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汀屿,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所以一定会有比我好很多的人来爱你。所以,你一定要忘记我。他的表情这样恳切,我终于哭着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忘记你,一定,一定忘记你。[十三] 来到武汉的第四天,我收拾好行李,环视了一下这空荡的房间,心里有什么一点,一点幻灭了。还是走吧,所有的期待已经陨落,没有必要再流连忘返。 车票是晚上九点的,我打电话给一卒,我要走了,请你吃顿饭。可以么? 他来了,牵着一个女生来的。我远远看着,悲从心来。他果然一如从前果断决绝。生怕我一个不死心继续纠缠,硬是要亲手了结了我的奢望,有意要让我明白他已经是别人的禁脔,让我不敢再有觊觎之心。 我也奇怪,怎么没有了以为的肝胆俱裂的疼痛。 待他们走近,才发现那女子并不是单宇意。原来,她也没有留住他,原来,她也不是那个最后的赢家。可是这一切也不重要了,既然不是我自己,他身边是哪位红颜又有什么区别。 那女生长得十分秀丽,眼角眉梢挂着的都是温柔。没有单学姐十分之一的霸道。她天真的笑,我叫穆芊,一卒说有人请他吃饭,我死活逼着他带我来了,他是不乐意的,犟不过我。难怪不肯带我来,原来你这么漂亮,一定是怕我相形见绌。 好一张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就为他撇开了责任,又给足我面子。 吃饭的过程十分愉快,我们都很自然轻松。一卒细心地为她切牛排,爱怜之情,溢于言表。我看在眼里,竟是波澜不惊。爱已成伤。 饭后一卒坚持要他买单,我拒绝。他严肃地说,汀屿,你要听话。我看着他,忽然不敢再坚持。穆芊好奇地看了我几眼,蹦出一句,你们以前是恋人吧? 我没有开口,等待一卒自己回答。他怔了怔,芊,别乱说。汀屿是我学妹。 遽然间有了堕入深海般的无力,无法挣扎,无法呼吸,心一味地跌,跌,跌入无底深渊。我不是不痛,只是欲哭无泪。 这么多年的执着,只得来一个学妹的身份。轻轻一句搪塞,否决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情分。 我虽然难过,还是没有点破。是,当年在学校,承蒙学长照顾。 穆芊的脸上衫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我打了个寒战。原来比起当年单宇意的盛气凌人更可怕的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笑里藏刀。 告别时穆芊拉我的手,汀屿,下次来武汉一定要来找我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笑笑,当然,我也很喜欢你。转身看一卒,他温和地笑,汀屿,一路平安。 我点头,学长,再见了。却明白自己眼睛里分明就是舍不得。 他犹豫一阵,终于还是伸手抱我,在我耳边低语一声。汀屿,再见了。[十四] 我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车站候车。泪流满面地回忆他拥抱我时的温度。记忆里那个春天复苏,那年三月,他在樱花树下抬头对我笑,他说,你是不是孙汀屿,我是周一卒。 那一瞬间,理智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是,我是孙汀屿,你是周一卒。我们是两条平行的铁轨,所有的甜蜜在列车的行驶里磨灭得灰烬不剩。世上道路何其之多,可无论我怎么走,都走不成与你殊途同归。 亲爱,我来看过你了。在这个著名的城市,看过你依旧明亮的笑容,感受过你依旧温暖的气息。更加重要的是,我终于听到你了你说的那句再见。 我终于还了自己这场告别,终于做到了,不欠自己什么。 发短信给辞远,我三点到。没有再说别的,来不来,是他自己的事。 在车上听到两个女孩子在对话。听说六月的时候有双子座流星雨,一定要去看,去许愿啊。许愿有用吗?哎呀,心诚则灵啊。 朦胧中想起,高三那年,宋欢告诉我,你一定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明白吗。只要你努力,心诚则灵。 萧默在医院门口坚定地说,獍一定会明白我对她的感情,我相信心诚则灵。 獍在病房里谈起她对萧默的等待,汀屿,心诚则灵,我到底等到了这一天。 辞远,温柔地说,那杯酒,它叫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呵,我曾是最诚心的信徒,纵然世界荒芜也虔诚不移,可是到了最后,所有的祈望一一落空,那么多人都告诉我心诚则灵,为何我却心诚则零? 其实我只有一个卑微的愿望,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三月,只要经历过一次,那样的一次,就足够。那个男子,是空前,也是绝后。但是我们最终仍然泾渭分明。 下车的时候看见辞远站在出站口微笑看着我,我走过去,把自己挂在他的身上,辞远,请你好好照顾我。 眼泪涌出来,罢了,心诚则零。一卒,我终于可以放过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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