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满幸福的海棠果

在我的童年記憶裏，很少有姐姐的影子。原因就是大姐蝸居在保姆家，早已成了家常便飯。

她的保姆是我們居住的小鎮邊上的一戶農家人，姓張，我們把看護她的人稱作張奶奶，喜愛掰着手指頭排輩分的大姐就順藤摸瓜地把張家人稱作張爺爺、張叔叔之類的。

因姐姐長得用當下的話說，叫花見花開，車見車載。自然，就成了保姆家的掌上明珠了，優越的身份待遇讓大姐賴在了張奶奶家，順理成章地成了名符其實的常駐大使。

多年後，直到我們姊妹幾人長大了，茶餘飯後，議起這些時，媽爸還感慨，大姐是怎樣地黏在人家。媽媽說，張奶奶家是如何的髒亂埋汰，大姐混在人家，也就入風随俗，每天總愛披頭散發、蓬頭垢面地吸允張奶奶的乳頭。

每講到這時，我和妹妹便毫不留情地咧着嘴、皺着鼻子，狠狠地笑話姐姐的埋汰。嬌慣任性的大姐便氣急敗壞地跺着腳反抗，哭鬧不止，任憑爸媽怎樣的哄勸無效。

看見大姐被我們氣得一塌糊塗，一掃往日的溫文爾雅，全沒了大家閨秀範兒，我和妹妹心裏總算平衡了一下，那份誇張嘲笑，那份幸災樂禍，那份得意賣弄至今仍倍感爆爽。

誰讓大家都偏愛大姐呢。

等我們再大些，各自都成家了時，再聚在一起，談論此事，我便會不解地問：“大姐，你怎麽不嫌髒呢？”

大姐就無奈地說：“哪知道啊，我那麽小，都怪爸媽呗，一天就知道革命！”

顯然，大姐心裏還是過不了這道坎兒，心底，便由衷地可憐起大姐來，眼角眉梢，挂滿同情，全然沒有了以前的嘲弄。

張奶奶家有大片的海棠果園，借姐姐的光，酷愛吃海棠果的我和妹妹便是果園的十足吃客。

每到海棠果挂滿枝頭還泛青時，看見别的小孩吃，我和妹妹的饞勁兒就蠢蠢欲動，眼巴巴看人家咔嚓咔嚓大嚼特嚼時，饞的欲望便洶湧澎湃，肆意泛濫，勢不可擋了。

心疼我和妹妹同樣真切體會了垂涎欲滴滋味兒的大姐就一聲令下，我們姐妹三人全部換上裙子，大姐手提爸媽平日裏買菜用的小籃，興沖沖地向張奶奶家奔去。

一路上，爲了一個共同的目标，我們興奮地叽叽喳喳，忘卻了烈日的焦曬、烘烤。

等我們邁進張奶奶家大門時，我和妹妹頓時沒有了底氣，不敢出半點兒聲響，膽怯地躲在大姐身後，大姐也不出聲，隻是把手裏的菜籃往屋裏地上一放，便端起水瓢大口地喝水，我心裏惴惴不安，暗暗着急，擔心大姐也不說明來意，人家會給我們海棠果嗎？

隻見，張奶奶的兒媳，一個梳着齊耳短發，瘦瘦的小小的，閃着一雙會說話黑亮大眼睛的女人，看了我們一眼，立馬就心知肚明，很麻利地把懷裏的孩子往搖籃裏一放，一句廢話也沒有，提起菜籃，風風火火去了果園。

懸着的一顆心終于不再七上八下打鼓了，就在我新奇地打探這家農舍時，張家兒媳早把一籃海棠果放在了我們面前。然後，吩咐我們把裙子兜起來，又慷慨大方地把他們家早就給我們準備好的一大籃子大個的海棠，不容分說地一股腦地倒進我們的裙兜裏。

雖然心裏裝滿了喜悅和謝意，卻忸怩着，羞怯地說不出口。然後，我們就一句客氣話也沒有地走出張奶奶家大門。

這時，我和妹妹又活泛了起來。回家的路上，高興勁兒就甭提了，喜不自禁，美不勝收。

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屁颠屁颠地跟随在大姐身旁，猶如護駕着一位凱旋而歸的将軍。于是，威風凜凜的大姐在我們心目中的威信又陡地上升了幾格，說話做事自然是格外有分量的，是我和妹妹誰也不敢招惹的。

當然，該嘲笑她在張奶奶家埋汰事時，就早把大姐率領我們滿載而歸的戰績抛在九霄雲外了。

于是，張奶奶家的海棠果就從泛青一直吃到紅裏透面，直吃到我和妹妹的兩門大板牙一張嘴，見風就滋滋酸疼，但絲毫沒影響我們吃貨速度。

那時，媽媽每看我和妹妹沒命地吃海棠果，就央求說：“快背過身吃去，看你們吃，酸得我直冷。”我和妹妹就掩着嘴，得意地笑。

照吃無誤。

待文革結束，我們一家返城，離開小鎮，再也沒吃過張奶奶家的海棠果。

上中學時，一次下晚自修回家，剛一推開門，大姐就興奮不已地叫嚷着，“猜，誰來了？”

聰明的大姐，看一頭霧水眨巴着眼睛笨得可以的我，根本就沒了那份耐性，迫不及待地公布答案：是張奶奶的大兒子張叔叔來城裏辦事，順便來看我們。

一臉快樂光芒的大姐還陶醉在剛才的激動裏，自豪地向我細細拜扯張叔叔的大女兒名字裏的“瑩”就是采用效仿了她的名字，還讓在一旁同樣沉浸在往昔回憶裏的爸媽印證，那份驕傲得意是無以倫比的。

可見，大姐在張奶奶家舉足輕重的分量。

我一聽，也同樣興奮激動，雖然沒看見人，但猶如吃到張奶奶家的海棠果一樣酸甜過瘾。

時隔多年，在N個果味多汁的時節裏，每每憶起張奶奶家的海棠果，就不好意思自責：“當年我們怎麽那樣啊，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幸好張奶奶家的大兒媳聰明，心領神會，一眼就看出我們來要海棠果。”

每到這時，大姐就會拿出主人的架勢說：“那有啥，張奶奶一家對我們好着呢，我們不要也等着給我們送呢。”

聽大姐這樣一說，心裏的愧疚不安頓減，盈滿了幸福和感激。

那浸滿了快樂味兒道的海棠果，它是怎樣的滋潤了我清苦的童年生活，斑斓了我純真的童年記憶。

每到碩果累累的季節，我常癡癡地想，張奶奶家的果園是否仍舊盈滿枝頭，果味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