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寂方塘流碎影

晨曦與夕陽，在世間灑落的時候，方塘極像一個溫暖的發光體，光芒萬丈。

清晨的方塘是靜寂的，宛如一個沉思者。前塵後事，在他的腦子裏一一閃現。幸福的往事聚光燈一般閃亮；而所有的艱難與不幸全沉溺于塘底，不再浮起。夕陽下的方塘，則是一個頑皮的孩子，将一些細碎的玻璃拼湊成可愛的夢想。把希望帶進夜晚的夢裏，帶給明天的太陽。

春風帶着溫軟的氣息，将方塘妝扮一新。像一個美麗的新娘。花紅柳綠地點綴着，還有那袅袅的豐姿在水底的倒影。看得見，摸不着，走過路過的孩子天真的要去水裏摘一朵，然而，伸出的手抓到的隻是柔順的水，帶着微寒，從指尖穿過。

隻有鴨子們的歡呼将沉寂一冬的方塘燃起勃勃生機。還有與鴨媲美的鵝，仰天大笑着在春天的池塘裏抒發内心的喜悅。鳥兒從來都是不甘寂寞的，從樹枝上，或從人們的屋檐底下，興沖沖地出來，展翅飛翔于方塘之上。對于他們，方塘是最親密的夥伴，他們以它爲鏡，照見自己靓麗的身影，或神采飛揚。于是，塘邊的竹樹高興地搖曳着，柳樹也跳起了搖擺舞。伴着春風的節奏，奏響了春天的樂章。

夏天的太陽直射在北回歸線上，方塘便也沸騰着。魚兒浮到水面，呼出圈圈漣漪；偶爾也跳躍着露出水面，跟人們招手示意。暴雨來臨之時，方塘便放開胸懷，不斷吸納，不斷充實。旱季來臨，雨水不足之時，方塘又無私奉獻，沒有一絲一毫的保留。即使幹涸，甚至幹裂，她也毫無怨言。

秋，是豐收，也是殘損。然而，方塘仍是方塘。秋天的方塘有獨特的感悟。水草豐美，魚兒肥碩，是方塘對秋的奉獻；水草枯萎，魚兒全無，也是方塘對秋天的奉獻。即使幹枯得沒有一滴水，方塘仍舊保持着氣節和本色，等待秋雨的來臨。

秋雨說來就來，在無月的夜晚，在陰沉的白天，一滴兩滴，然後如醉漢的話語，酣暢淋漓。于是，那份深情又一次充溢。

冬天的方塘是孩子的樂園。寒風吹拂的日子裏，水面的冰塊讓整個方塘變成一塊明鏡。如果下雪三五天，孩子便可以輕松地飄在上面。雪花飄飄，一群快樂的天使在上面劃來劃去，那情境不壓于大海的浪花，揮灑自如。

夕陽下的方塘，眼睛格外閃亮。如穿越時空的隧道，帶着冷靜，帶着禅意，思考着塵世間的一切。諸如漲落，諸如寵辱，諸如世态炎涼。她都靜靜地觀察着，不言語，不激蕩。即使那上面的浮萍也是青了又青，從來都是寵辱不驚，平靜從容。這份淡然與豁達，便是方塘的全部品質。

方塘邊有許多人家。其中一戶是從外地大都市搬回來的。據說以前是高級軍官，隻因犯了什麽錯誤，自己又死不認罪，結果被批鬥，被流放。而當地人說，這片方塘曾經就是他家的，這兒也的确是他的家鄉。這次回鄉，也算是葉落歸根了。他爲人和善，一點也不像有罪之人。還有他被批鬥時，從來都不爲自己辯護什麽，也不會抗議，更不會低頭認罪。他昂着頭，隻是默默地承受。批鬥完後，又隻是默默地做事。

多年以後，當人們不再批鬥他，即将将他的過去忘記的時候，突然來了個通知，說他的問題查清楚了，政府要爲他平反昭雪。他平靜地笑着，一如往常受批鬥時一般，昂着頭，去迎接那個決定。一如方塘般淡然從容。仿佛早就預料到有這樣的結果。

隻是，當上面要他官複原職，回到大都市時，他拒絕了。他說這兒就是他的家，方塘就是他的伴。有家才有根，有方塘他的心裏才踏實，才活得有意思。

方塘靜靜地聽着，沒有一點波瀾。也許它也同意那老夥計的決定吧。微風過處，它泛起細碎的漣漪，仿佛在點頭示意。

老人的兒女走了，妻子最終也離他而去。他把妻子葬在方塘的上方。有一天，當他一如既往地守護在方塘邊，面帶微笑，仿佛見到了自己兒時在方塘裏的倒影時，他再也沒有動過。

等到人們發現時，他已駕鶴西去了。也就在那一年，很多地方幹了九九八十一天，方塘周邊的地區卻沒有幹過。總是滿滿的，清晰地照出世間萬物來來去去的身影。

人們說，那是老人的眼睛。隻有老人的眼神，才那般深邃，那般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