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嘎嘎”

老實說，同城而居，我陪我媽吃飯的時間真是屈指可數。以至于我媽現在對我最大的不滿就是：一年到頭，請你們吃頓飯都那麽艱難！淘神費力弄一桌子菜，求神拜佛都不來。你們硬是了不起得很哇？咹？

其實真的不是了不起，而是消受不了她老的熱情。

不曉得是不是因爲從小就缺衣少食之故，我媽在生活條件好轉之後，一直将喂心愛之人吃肉作爲頭等大事來抓，常抓不懈，屢教不改，冥頑不化——如此，逃飯就成了我最無奈的選擇。

猶記得在油水寡淡的青少年時期，我是多麽渴望吃到我媽煮的肉啊。可那時候，我們家的肉總是被珍藏起來，等到過年有客的時候才隆重上桌。在我口水橫溢地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通常又被我媽不怒而威的表情所彈壓，隻能斯文而膽怯地拈點邊邊角角。

自家人吃肉的時候也有，那通常是她離家在外的日子。我媽總覺得在外面的人造孽，天天喝西北風似的，所以總要把臘肉切絲用豆瓣煎得香噴噴的，天遠地遠地帶去——我姐讀師範時就是這待遇。我找出各種借口圍着那盆臘肉轉啊轉啊，渴望能分幾塊渣渣吃，但通常隻收獲幾個白眼。其實我姐都給我說了，學校的夥食比家裏好得多，頓頓有肉吃，想咋個吃就咋個吃。但我媽就是不信，總覺得離了她身邊的人肯定缺吃少喝，而在她身邊的，都是享福之人。那時候我就發誓，長大後我要離她遠遠的，好吃她煮的肉。

後來我真的離我媽遠了，卻不再需要她帶肉給我吃。自己掙錢自己開夥，可以豪情萬丈地吃肉。特别是成家之初可以每周買兩斤排骨炖土豆的日子，啊那是多麽幸福的回憶。

再後來老媽退休來到我生活的城市。不知是否要彌補以前對我的虧欠，一旦過年過節喊我們過去吃飯，總是雞鴨魚肉地擺将一大桌出來，肉上疊肉，讓人不寒而栗。我小心翼翼地問可以給點蔬菜嗎？我媽不屑一顧地說：好容易請你們吃頓飯，肉都沒得，還說我不大方！來來來，吃肉吃肉！

然後就一個巨大的雞腿淩空而降。愁眉苦臉地還沒啃完，臘肉香腸紅燒肉鹵牛肉烤鴨粉蒸肉接踵而至……最後還有一碗鋪了厚厚一層油的雞湯壓陣。整個吃肉過程中，我媽的情緒随着我的表現跌宕起伏千回百轉——先是慈祥有加滿眼有愛：今天你要來，昨天我就去買了鹵牛肉和雞哦！你看這粉蒸肉，還是一個月以前我朋友送的，一直舍不得吃凍起等你來……

筷子的短暫停頓被我媽敏感地捕捉到了，有一絲愠怒浮上來：凍起的有啥子嘛，吃不得嗦？早就喊你過來吃你不過來得嘛！

歐，趕緊夾一片以示不嫌棄。

吃啊吃啊趕緊吃，不吃完你們走了這剩下的我一周都吃不完！看我後繼無力的樣子，老媽開始苦口婆心勸告。

于是進入該不該做這麽多的争論程序。我認爲她老人家原本就應該根據來者的食量和口味合理規劃這頓宴席，不要造成雙方的負擔和不必要的浪費。老媽堅持認爲不拿出足夠多的肉食會顯示不出自己的熱情和實力，讓客人吃得盤子見底是多麽沒有面子的事情。這場論争，最終會回到一個原點：我們無法理解她這一輩子的苦楚和苦心，她的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我們這些沒良心的翅膀硬了就對娘橫挑鼻子豎挑眼，啊人生是多麽痛苦也麽哥！

你說這飯吃得還有什麽樂趣呢？

到最後，總是我默默地帶着被撐大到極緻的胃和沖撞冒犯苦情老媽的罪惡感落荒而逃。

我知道，我走以後面對那一桌子未被消化的雞鴨魚肉，老媽會心痛會流淚而且真的會吃一周甚至更長時間，但我真的實力有限啊。

一個固執的老媽，就這樣以她死不變通的愛強加于人，讓同吃一頓飯變成彼此的折磨。也因此，我去老媽那裏吃飯的頻率越來越稀少，更多的時候，我讓她來我家，我做飯給她吃。當然，我的排場就小得多了，清淡、精簡，葷素搭配，以色彩和花式取勝。本是讓她看看什麽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老媽卻通常在吃完後嘴一撇：點都看不來你做飯，這樣一丁丁兒那樣一丁丁兒，除了擺得好看，莫得啥子吃頭。幸虧是我，來的另外的客的話，吃頓飯都被你得罪完了……不過，從去年查出得了糖尿病起，我媽總算承認，我的飯比她的要科學，雖然“虛情假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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