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风荠菜香

四月，一個恬淡的日子，花兒悄然挂在了枝頭。四月，一個明淨的日子，從遠去的冬季走過，誕生了盎然的生機。童年的四月，常常挎一隻小竹籃，到地裏挖豬草。這時候那些躺在地上的小苗們紛紛然擎在我的手中，而後丢進籃裏。那時，母親教我認識了很多野菜：蠶子古、螞蜂菜、面條稞、灰灰菜……當然最醒目的，還是荠菜！母親說，荠菜是最好吃的。五八年鬧災荒的時候，荠菜是到哪兒都挖不到的，早被饑餓的人們搶光了。那時能夠挖到的常常是萋萋牙和蠶子古。蠶子古最大的特點就是苦，要用開水燙過好多遍，放涼水裏泡上好幾個小時才能吃，因爲苦，豬也不吃，所以不能挖。我于是記住了母親的話，每次拿小鏟挖豬草的時候，便在心裏念叨着：蠶子古，苦！蠶子古，苦！

荠菜躺在淺綠色的草叢中，嫩嫩地舒展着身體。我喜歡它青蔥的綠，輕輕地将它挖出來。它的根老長老長的，忘記帶鏟的時候，拔得很艱難。冬末的草地上，大路邊，荠菜是褐紅色，其初覺得它特别的不好看，花邊邊的葉雖然極有形狀，但總以爲它是荒草，或者就是一張農民霜色的寒臉，所以心裏極不喜歡。然而翻過它的嫩葉兒，卻發現背面純淨的淺綠，心裏油然發出一種欣喜！原來它不是幹枯的植物，它還活着呢，而且活得很旺盛！于是我将它們挖出來放到籃裏。那時候，我想象不到這個被西北風皴得滿臉通紅的小草兒竟是好吃的家常菜，隻以爲豬兒愛吃也就足夠了，便滿滿地裝進小籃。也不知是貪玩還是怎的，一樣出門挖豬草，鄰居家的英子總是滿滿當當的一大籃，我卻将一個小圓籃都裝不滿。這時候，不用說，總要挨母親的批評。可我那時總想不明白，憑什麽我不如她能幹呢？

然而挖野菜相對于割青草實在是一種享受。四月的春風暖暖地吹在身後，出了家門看到廣闊的田野，心裏一片無限舒展的感受。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綠綠的麥苗正在拔節生長。我就在麥田裏漫遊。擡眼看遙遠的山巒沉默在霧絮裏，低頭見清澈的泉水，從路邊溝渠裏流過。小樹在悄悄地生長，牙苞淡淡地挂在枝頭上。調皮的我有時就将它們撚在手中，用尖尖手指劃開它們的身體，看看裏面埋藏了多少生長的秘密。大自然是鳥兒的天下，不小心就會驚起一群麻雀飛走。它們扇動着翅膀，撲愣愣地飛得那麽輕捷，那麽自由。而我就象一隻小鳥漫步在原野裏，輕輕拈起一棵棵青草，聞着荠菜身上的土腥子氣。

那年我已出嫁，剛巧逢上了老家每年一次的二月初一會。許是閏月的緣故吧，陽曆的清明節與陰曆二月初一趕到了同一天。老家的會每年都是老樣子，除了賣兒童的小玩具，就是塗抹得五顔六色的竹木刀槍，最有特色的就是那個叫“王八打鼓”的，上面插一個小竹杆，下面是紅紅綠綠染過的小推車，一個皮筋上面扭了一根小棒，後邊一個三角體的小轉輪，孩子放在地上一推，兩邊的小車輪就轉，軸上的三角體觸到了小棒，前方的小鼓就被敲響了！嘎嘣嘎嘣，把小孩子逗樂了！這東西特别适合三五歲的小孩子玩，我們長大後便不理睬了。再就是賣鐮刀、镢頭等農用産品的，還有賣山羊的，小樹苗的，當然還有更多。我家離街很近，每到逢會，便急忙趕早到街上逛。有一年還有一個唱瞎腔的老頭借住到了我們家，我爺爺跟他聊了很晚，他就給我們講了一些神奇的故事。我們聽得很有趣，到了很久都不肯睡覺。年齡長大了一點，對會上吃的東西特感興趣。我特别想吃煎包，那煎包在城裏常見，但在農村看不到，隻有逢會，看小攤主搭了布篷，在油旺旺的平鍋裏翻那些黃黃的小煎包，我便動了饞瘾，央求父母買了吃。那年頭吃煎包很奢侈，隻記得每次請求都落空，隻能眼巴巴地看着，摸摸口袋裏叮當作響的幾分錢，隻好作罷了。春節是男孩的節日，他們走哪兒都有親戚掏壓歲錢。我們女孩得不到，隻能在過年那天早上，早早起來，對着還躺在床上的父母使勁磕頭，纏着鬧着，待父親實在耐不住性子，每人發幾枚小币，哄啦散了也就罷了。

父親買到好吃的東西時，常常要滿街分，遇到誰家的孩子，就先送給人家，到了我們就不多了……所以那些年，總覺得自己享受的父愛少，心裏的那種孤獨感，是說不出來的味道。

長大了趕會就沒有多少興緻兒，母親帶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時候母親和父親都搬到了教師宿舍，離家二裏多地。忽然母親說：挖點荠菜帶回去吧！過了清明，荠菜就老了，趁着鮮，反正回家沒事幹。于是我們便在路邊停了下來。

白楊樹下，溝渠邊，兩側的溝沿上，遍地都是的。荠菜在四月初很少開花，最多是打了骨朵或者是露了一點笑臉。花兒很小，白白的很柔嫩，它們象是躺在大地母親的懷抱裏，睡得十分安恬。北風從它們的身上刮過，無情修改它們的顔色，将它們嫩綠的葉兒，吹成了褐紅色，有時還看不出來那一身泥土的家夥，竟是荠菜呢。它們帶齒形的葉兒擠在草叢中，靠幹枯的草葉遮護着生長。便悄然拔了點節露了一些綠色。然而空地上的荠菜們卻嬌小得要了命。母親說：别看它們樣子不好看，就是嫩呢！好吃！我便輕輕地挖起來，連同長長的根，一并放進塑料兜裏。那天我們挖了好多好多，想到這嫩小的生命竟然能夠在春寒料峭的日子裏生長，忍不住敬佩它們頑強的生存能力，遐想春天來臨的希望。

許是挖荠菜嘗到了豐收吧！第二年春天，我仍在四月裏趕到母親家，到田野裏挖荠菜。荠菜的野香味兒在飯桌上是那麽誘人，盡管集市上到處都有小販在賣，但我還是覺得靠自己勞動挖到的荠菜最好吃。我喜歡翻看枯草下那片眉眼的綠色，喜歡在野地裏乘着東風，拽出荠菜長長的根須。荠菜在四月的春風裏，是奈得住凄寒的植物，荠菜在四月的春天裏，閃動着唯美的姿影……不知道爲什麽對荠菜産生了感情，這小小的天籁禮品竟然如此得吸引人！許是那天風大，挖荠菜回來後，卻覺得頭疼——居住城市久了，才發現自己原來已是經不住風寒了。從此以後，每年春季都想着去老家挖荠菜，但是每年還是不小心錯過了。

老家常常在夢裏出現，如今卻已經不再屬于我們了。父親賣了老家之後，我們回鄉的夢隻能變成一夜的淚水闌珊。回鄉的味道和挖野菜的日子是那樣甜美，就象放到口裏的荠菜水餃一樣，那種團圓的滋味兒，帶着濃濃的土香兒，泌入心腑。思鄉，是一種濃濃的味道；思鄉，是深深的情結；思鄉，是四月的陽光，柔柔地灑在大地上，被距離阻隔着。思鄉，就是當年挖荠菜的那種感覺，掀開褐紅色的花形嫩葉，發現春天的心髒裏，竟然還孕育了一版春色……